在北方居住的人,谁会不认识婆婆丁呢?我要说的,却是一段与婆婆丁有关的往事。
小时候,我家住在市郊,四周都是田野。当春风吹来,婆婆丁锯齿一般的叶子匍匐前进,一波儿过去一波儿又来,为这片母土铺上了绿色的毯子,惹得很多人去田野挖婆婆丁。而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人们从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中刚迈出一步,有谁会去研究婆婆丁有什么营养价值?大部分人挖回来婆婆丁剁碎后拌进玉米面,喂了鸡鸭鹅猪。
每次姐姐带我去挖婆婆丁,她把自行车往路边一锁,牵着我的手奔向一望无际的田野,我们像两匹脱缰的小野马,在田野上欢快地跑着,直到看见婆婆丁才收住脚步,迅速从袋子里掏出小铲子,蹲在田野里挖呀,挖呀。春风吹动着我们颈项上的红纱巾,也吹红了我们的脸颊,我们一边挖,一边数着田野里的电线杆,数到第15根电线杆,就装满一丝袋子婆婆丁。
姐姐把婆婆丁捆绑在自行车后车座,让我踩着脚蹬坐在车子的大梁上,蹬起车子一路飞奔,看见街口的那个变压器,我们就到家了。
长长的街道,邻居们坐在门口聊天,看我们满载而归,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瞧,这小姐俩真能干,又挖了这些婆婆丁。”平时他们就喜欢逗我玩儿,挖婆婆丁回来更喜欢逗我玩儿:“春子,你这么爱挖婆婆丁,赶明个儿给你找个厉害的老婆婆吧,你说你要谁当你婆婆?”
七岁的我,对“婆婆”的理解就是年长一些的女人。我眨巴眨巴眼睛,便随口一说:“我要冯大娘当我婆婆。”她们听了我傻傻的回答,瞪大眼睛互相望着,拍着大腿,嘎嘎地笑着,笑得我不知所措。
冯大娘具体多大年纪,我不知道。母亲当时三十出头,她和母亲相比看上去很老,额前和鬓角的头发白了,眼角和嘴角旁是一道又一道的皱纹,一笑起来还露出两颗带豁口的门牙。她不大出来玩儿,我听大人们说,她的命很硬,克死丈夫,又克死儿子,有些邻居见到她躲躲闪闪。但母亲对她很友善,见她一个人种地、一个人扫街道、一个人拉煤球,时不时前去搭把手。若是家里包了饺子,还带我去给她送一碗。
想着她命硬,想着她一个人做那么多事,我觉得她很厉害啊。
所以,他们总是这样问我,我也总是这样回答。不知不觉这件事就传到冯大娘的耳朵里。那天中午,母亲让我去邻居家借东西,路过她家门口时,她正坐在院子里择菜,见我一蹦一跳地跑过来,冲我招了招手,让我坐在她身边。
“春子,你为啥选我做婆婆?”“你厉害呗。”“我哪儿厉害呀?”“他们说你命可硬啦,克死丈夫,又克死儿子……”我认真地说着,并好奇地问,“冯大娘,你能告诉我,用什么克的吗?”
瞬间,她的目光暗了下去,低下头,半天没有作声,在我再三的追问下,只是小声说了句:“春子,你还小。”
“反正你厉害,我就让你当婆婆。”听了这句话,她嘴角微微上扬,抚摸着我的头:“以后谁若敢欺负春子,婆婆就把他打跑。”从那以后,我不叫她冯大娘了,就叫她婆婆。
每到春天,婆婆是那条街上唯一用婆婆丁做一些饭菜的人,婆婆丁菜团子、婆婆丁馅包子、婆婆丁馅饺子、婆婆丁蘸酱……我在她家都吃过,她做得特别好吃。说来也怪,我在家中也和家人吃过婆婆丁蘸酱,嘴里那个苦。可是到了婆婆家,她煮上一锅带豆的大碴粥,从院子的酱缸里盛出一碟子香酱,端上来一盘水灵灵的婆婆丁和发芽葱,我们一起吃得那个香,可以说终身难忘啦。有时我吃婆婆丁蘸酱,酱沾满了嘴唇,婆婆用食指沿着我的嘴唇兜个圈,拿起两片婆婆丁卷在食指上一撸,放在自己嘴里咯吱咯吱嚼着:“酱也是粮食做的,浪费粮食是有罪的。”
有一次,我感冒了,扁桃体肿得老大。婆婆知道后,给我买了几个国光苹果,拿着一捆干婆婆丁来看我。婆婆让我张开嘴巴啊了几声,见喉咙里紫红紫红的,赶紧让母亲给我去熬婆婆丁水。看我躺在炕上难受得咧咧直哭,她从线板上扯下一根线,打上结,两只长满老茧的手撑起来,教我玩儿翻花绳。只见那根线在她手指间左右穿插,翻出各种花样。她耐心地教我如何穿插,翻出更多花样。翻着翻着,我就忘了嗓子疼的事了。等母亲端上来婆婆丁水,我尝一口嫌苦不喝,婆婆接过碗,神秘兮兮地说:“这婆婆丁可神啦,不仅能当菜吃,还能当药用呢,喝了它就不用打针了。”一听不用打针了,我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婆婆没有撒谎,婆婆丁水真管用,我喝了一个多星期,嗓子好得利利索索的了。
虽然那时我小,但是别人对我好,我是知道的。我时常帮婆婆干些不起眼的小活,扫地、择菜、抱柴禾……婆婆从来不觉得这些是小事,她就喜欢我跟在她身后凑热闹,一口一个“小跟屁虫”叫着。她给我梳头、做套袖、缝口袋、织毛衣……还给我做香甜酥脆的米糖。她端着半盆小米,跑到街口蹦两锅小米花,把白糖放在锅里熬出色,然后把小米花倒进糖色里搅拌,晾上一小会儿,趁着米糖不烫不硬,团成鸡蛋大小的糖球,整整齐齐地装进一个盒子里,让我抱回家去慢慢吃。剩下的,她放进竹筐里拿到我们学校大门口去卖。放学时,嘴馋的同学一窝蜂似的涌过去,不一会儿篮子就空了。我提着篮子,她拎着马扎,我们一起说说笑笑回家了。一路上,她絮絮叨叨:“把这些钱攒起来,给我们春子花。”
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放寒假的时候,父亲接到山东老家发来的电报——奶奶病危。父亲急着带我回老家去看奶奶。要走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对婆婆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舍,我不知道如何表达这种不舍,就在图画本上画了一棵开着花的婆婆丁,用绿色蜡笔涂了叶子,用黄色蜡笔涂了小花儿,在右下方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送给婆婆。
当我把这张画送到婆婆家,她捧着画,笑着笑着就哭了:“春子画得真好,像真的似的,我现在就贴墙上去。”她从粥盆子里盛出一些粥,用刷子刷在画的背面,正正当当贴在厨房饭桌前的那面墙上。贴完后,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过身紧紧抱住了我:“路上好好听你爸的话,回到老家好好伺候奶奶。”我依偎在她的怀里应着也莫名其妙地哭了:“婆婆,等我回来再找您玩儿,想我了就看看画儿。”婆婆点着头,从裤兜里掏出个格子手绢,一层一层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块钱,塞进我的衣兜:“今年提前给你的压岁钱。”我不要,她就按住我的衣兜说:“不要,以后就别来了。”
火车哐当哐当把我和父亲带向远方,老街渐渐远了,记忆却无限拉长。我和父亲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仿佛这漫长的旅途是用来回忆的,我望着车窗外,想着和婆婆在一起的情景,时而发呆时而笑出声,以至于父亲看到我的傻样儿在我面前晃动着手掌,我方才从记忆中回转过来。
父亲八年没有回过老家,或许奶奶太想他了,我们在老家待了一个月,奶奶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这一个月,我给奶奶倒尿罐、梳头发、剪指甲、洗手绢,就是动不动管奶奶叫婆婆。奶奶操着一口山东话:“你这嫚儿,又喊错哩,叫奶奶,不是叫婆婆。”我纠正过来一小会儿,又情不自禁叫起来。
奶奶、婆婆;婆婆、奶奶,在这纵横交错中,叫着叫着,我就要开学了。相逢总是短暂,离别总是伤感,我们和奶奶依依不舍告别,匆匆地赶回了东北。
那天到家已是天黑,带着旅途的疲惫,我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装满两衣兜大枣和两裤兜花生急不可待要去看婆婆。母亲却叹息着:“你婆婆不认识人了,有一天下完大雪,她拎着桶出去倒脏水,不小心摔个仰八叉起不来了,邻居把她送到医院住了半个月,医生说她恢复不到从前了,邻居们轮班伺候呢……”
没等母亲说完,我不顾一切跑去婆婆家。只见婆婆躺在炕上,头发乱蓬蓬的,目光呆滞。一个邻居正在喂她米粥。我不相信婆婆不认识我,把碗接过来,盛了一勺粥,送到她嘴边:“婆婆,春子喂你粥。”她没有喝,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把大枣和花生捧到她面前:“婆婆,这些都是给您的。”她没有要,还是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脑袋一转,跑到厨房揭下那张婆婆丁画,举在婆婆眼前:“婆婆,快看婆婆丁。”婆婆盯着画看了半天,又盯着我看了半天,还是没什么反应。
我把那张画放在婆婆枕边,每天去看婆婆,在她耳边重复说着:“婆婆,快看婆婆丁。”有一天,她居然噘起嘴唇,出……出……喊着,我知道,她想喊春……春……我趴在她耳边放大声音:“婆婆,我是春子。”婆婆看着我,想说什么说不出来,笑着,眼泪唰唰往下掉,我也笑着,眼泪唰唰往下掉。
日子悄悄地流逝,我看得出来,婆婆的病越来越重,连睁开眼睛看我的力气也没了。这时我想到了大人们说的那个字“死”,我开始担心她有一天会死去,就再也见不着她了。
春天的时候,婆婆丁又发芽了,我和姐姐去挖婆婆丁特意寻了几棵早早开花的婆婆丁,生怕那花朵蔫吧了,把它们插进一只提前准备好的灌满水的玻璃瓶里。我想带回去让婆婆闻一闻花朵新鲜的味道,也许她还能睁开眼睛看看我。
可是我和姐姐挖婆婆丁回来,街道空空的,婆婆家院子里站满了人,大家围着一口紫红色的棺材发出阵阵唏嘘声:“唉,这老冯婆子的命真苦呀,上班的下井砸死了,儿子得脑炎死了,自己又这样走了……”我想冲上去看个究竟,被母亲拽了回来,母亲红着眼睛说:“别去打扰婆婆了,她记得你的,临走时手里还握着你给她的画呢。”瞬间,我哭得像个泪人儿,母亲怎么劝慰也无法止住。
那晚,我哭着哭着睡着了,梦里,我来到长满婆婆丁的田野,看见婆婆捧着那张婆婆丁画向我走来,我端着那瓶婆婆丁向她奔去,我们俩高兴地转着圈儿,婆婆不停地喊着:“春子,我的小春子……”我被这亲切的召唤声惊醒,母亲亮了灯,我望着窗台上那瓶开花的婆婆丁,花朵金灿灿的色泽,依旧给人一种喜盈盈的感觉,又忍不住呜呜大哭起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懂得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孤苦伶仃的婆婆给我的爱如同婆婆丁的种子早已落地生根。除了母亲,再也没有人像她那样淳朴地爱过我——毫无保留,又毫无企求,真的,我舍不得她离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