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大学时,读吴伟业的《圆圆曲》,有“消息传来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句子,不知道“乌桕”是什么树。老师说,乌桕就是木子树、梓树、木油树、蜡烛树,我均摇头不知,一脸茫然。最后,老师索性领我到校园东南角的小山旁,指着一株树说,它就是。我一看,脱口说,就是洋辣子树啊。记忆中,家乡村西头的小河边,就长有一排乌桕树。
我们叫它洋辣子树,是因为树上生有一种叫洋辣子的毛虫,浑身带有毒毛,不敢触碰。若不小心碰到的话,皮肤会立即红肿、疼痛、瘙痒,异常难受。洋辣子是我们小时候最惧怕的一种昆虫,唯恐避之不及。也因此疏远了乌桕树,从不敢攀爬它。后来又知道,乌桕之所以叫洋辣子树,还有一个原因,乌桕的花毛茸茸的,酷似洋辣子。不免纠结,是洋辣子盗版了乌桕花,还是乌桕花仿生了洋辣子。
春夏季的乌桕,生长于丛林中,并不显山露水。直到秋天来临,乌桕树才显露峥嵘。叶子一天天红起来,一树红叶,似一团火把,在半空中燃烧,也映得河水通红。陆游在描写乌桕时写道:“梧桐已逐晨霜尽,乌桕犹争夕阳红。”杨万里在看到杭州西湖周边火红的乌桕时说:“乌桕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打趣乌桕本是天生的老染工,却把铁黑色错染为猩红色。清人笠翁在《闲情偶寄》中说:“枫之丹,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但陆游坚持认为,“乌桕赤于枫。”秋天正是乌桕一年中最高光、最耀眼的时刻。
冬天的乌桕,另有一番情趣。当乌桕叶落尽,枝头现出黑色的果实,果壳裂开,并脱落,露出三瓣羊脂般白的种子。阳光下,它们悬在枝头,远远望去,像极了早开的梅花。“前村乌桕熟,疑是早梅花。”这是元代诗人*成游历浙江东阳时,看到冬日里的乌桕子信手写下的名句。清人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也说,自己冬天在山中行走,看到乌桕树上有许多乌桕子,误以为是梅花的花蕾。想以此写诗,却不料读到了“偶看桕子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千林乌桕都离壳,便作梅花一路看”的诗句,便长叹作罢。此景已被人写过了。郁达夫在《江南的冬景》一文中写道:“像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冬日的乌桕竟然如此富有诗情画意,也是其他树所不及的。
南方多乌桕。乌桕喜湿,而江南多雨水河流,适宜生长。同时,乌桕还是一种经济树种,其种子外面包裹的白色蜡质,可提炼制作蜡烛,带来经济收入。所以,古时江南家家户户都栽种乌桕,乌桕树因此又被称作蜡烛树。
江南广植乌桕的盛景,在古诗文里可见一斑。“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这是南朝乐府《西洲曲》中的句子。伯劳鸟又称乌桕鸟,喜食乌桕幼嫩的种子。《圆圆曲》中的乌桕长在陈圆圆的家乡苏州城,杨万里调侃的是西湖边上的乌桕,*成误以为梅花的是浙江东阳的乌桕,而陆游反复吟诵的是家乡绍兴的乌桕。
正因为江南遍植乌桕,有人质疑唐代诗人张继在苏州写下的《枫桥夜泊》,以为诗中的“江枫渔火”极可能是被错认的乌桕,“月落乌啼”也不是乌鸦在啼,而是乌桕鸟。有乐府《乌夜啼》为证:“可怜乌桕鸟,强颜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闇去。”乌桕鸟半夜三更会啼,而乌鸦不会。 同样的原因,在古时,乌桕还被称作故乡树。“醉中忘却来时路,借问行人家何处。只寻古庙那边行,更过溪南乌桕树。”诗人酒醉找不到回家的路,有行人告诉他,往古庙那边走,过了小溪的南边,长乌桕树的地方就是。“门外两株乌桕树,叮咛说向寄书人。”阿妹反复叮嘱捎书信的人,见到在外多年的阿哥,一定要带话给他,阿妹家门口有两棵乌桕树。可见乌桕已成了故乡的标志,家的坐标。
如今,电灯早已普及,乌桕树也失去了原有的经济价值,种植规模也大幅减少,只是作为一种景观树,种植在公园路旁或角落。
乌桕,一个诗意的名字,一个古老的物种,穿越千年时空,依旧那么红艳,还是那么优雅,魅力独具,摄人魂魄。无论相见或想起,都让人诗情绵绵,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