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高粱遍地红,谷子垂下了头,庄稼日渐成熟。而这时,荞麦才刚刚下种,整整晚了一季呢,像周云蓬写的歌:鱼忘记了沧海,虫忘记了尘埃。
荞麦,是否忘记了季节呢。
没有。荞麦本性喜欢秋凉。等你们大家结籽的结籽,坐果的坐果,收获的收获,好,我趁凉出场喽。
缓性子的荞麦,深知时间紧、任务重,一出发就紧追慢赶:播下三天,发芽;十天左右,抽杆;一抽杆,就开始发花。一株荞麦,一边往高处长杆,一边往繁密处开花。农人说,它们这叫顶着花儿长个头,两不误。
一边开着花,还一边结着籽,必须赶在霜降前收获啊,一点不敢耽搁。
荞麦苗长到两三寸时,会分出枝节来。红色茎秆泛着油光,横生斜长,婆婆娑娑,很有点随风起舞的仪态。南宋诗人朱弁在《曲洧旧闻》中说:“叶绿、花白、茎赤、子黑、根黄,亦具五方之色”,荞麦如此和谐地将五方之色集于一身,定是苍茫大化的宠爱吧。这种在一年中最后播种、最后收获的五色之粮,是秋天留给人间的一份别致礼物。
最富诗意的是:荞麦开花。
荞麦花,五瓣,白似雪,花蕊处一层淡淡的红,这一层淡淡的红像胭脂,胭脂煮一煮,烘一烘,就显得暖了吧。可是,没。更清凉了。那抹红,只是一层若有若无的霞,浮起来了。风吹白茅起鳞纹,也吹拂一坡的荞麦。胭脂红的腮,一晃,就别过脸去,轻轻地落。
四季里的花,各花各妙:梅得个瘦,樱得个薄,梨花得个轻,桃花得个俗,海棠得个浓,紫藤得个繁,而荞麦花,得个凉字。
黄昏夕照,荞麦簪花,像末世里一折繁华。它丝毫不理会渐渐寒凉下来的季节,吹着秋风,顶着白露,开得苍苍茫茫。
一坡荞麦,摇曳出一场空灵散漫的雪事。
“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这是白居易的诗。山空人静,一坡静闲的月光,半山散漫的荞麦,白遇到了白,白融到了白里,没有界限,浑然一片,那是银碗盛雪。荞麦花的坡地,就是碗;飞扬的月光,就是雪。它们互相辉映,有一种说不尽的禅意。
据说,荞麦,痴恋月色,恋得不是一般般。北宋陈师道在《后山丛谈》中说:“中秋阴暗,天下如一。荞麦得月而秀。中秋无月,则荞麦不实”。你看你看,荞麦拗起来,如任性的小女子,月亮哟,你不来,我就不开花,不秀穗,不结籽。
人生一世,庄稼一秋,这光阴,这季候,不仔细点、讲究点怎么行?再说,荞麦也不是穷讲究,夜有月光,昼必有阳光,它短暂的生长期必须有充足的光照。
生命如斯短暂,抓紧所有的时光,心向光明,充实自己。
荞麦籽粒呈三角形,所谓“三片瓦,盖个庙,里面住着白老道”。荞麦味甘、性凉、寒、无毒;可全草入药,治高血压、视网膜出血等。元代《王祯农书》里道:“治去皮壳,磨而为面,摊作煎饼,配蒜而食”,当然了,我们也可碾出荞仁熬粥。
老家人爱说:“一颗荞麦三道棱,一个人,一个命”,是啊,人各有命,就说荞麦吧,它生命周期这么短,照样活出了诗意,也活出了烟火丰茂。
老家的故事里,荞麦是灯命。故事说,荞麦原是观音菩萨一个女弟子,漂亮聪明,只可惜是个瞎子。一个晚上,荞麦从观音菩萨那里回去,观音送她一盏灯笼让她提上。荞麦说,我看不见,打灯笼有啥用呢。观音说,你看不见,但别人看见灯笼可以让开你啊!荞麦就打了灯笼。不想,半路还是跟一个人撞上了。荞麦摸摸撞疼的头,说:“你没看见我的灯笼吗?”那人说:“你的灯笼早灭了。”那一刻,荞麦忽然开悟了,任何外面的光明都是靠不住的,一个人得有自己的光明。
后来荞麦投生为一种庄稼,到世上,做众生的明心灯。正月十五过灯节,所有的灯盏中,最本色的,就是荞麦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