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这个树名,喜庆。
不知道合欢什么意思的时候,我们便在合欢树下玩游戏。合欢树下众合欢。村子里,似乎有数不清的树种,我所见识的树木,差不多都来自儿时。知识,不完全来自书本。过去,农人多目不识丁,可人情世故十分通透,为人处世,知底线,有边界,分寸感拿捏得恰好,日子过得清朗。他们不认得合欢俩字,却认识合欢树。
或认为,农人多务实。不错,他们知道何时下种,什么时候施肥,他们合着节气的拍子,每下都打在鼓点上,他们看天上的云,树上的蚂蚁,池塘中的鱼,甚至是身上的酸痛感,都会知道天气风霜雨雪的变化,无需天气预报,他们一步一个脚印,在时令里播种收获,从来不耍花腔,生活中,他们也会玩点虚的,让沉闷的日子透透气,门前院里,栽一株合欢,长大看花,似乎也栽下了某种愿望。
合欢树,不像杨树,成栋成梁,不像桃树,看花吃桃,不像香樟,可做嫁妆……不过,还是留一片天空给合欢,让躬身拉车的身子,偶或直直腰,抬起头来,看看树上如梦幻般的红缨花影,透过绿叶看着高远的蓝天。看得眉开眼笑,脸上皱纹都漾了起来。
母鸡的屁股后边黏着一根麦草,便预感到有亲友要上门了。这种近似无厘头的理论,大约是经年来的经验总结,用时髦的话来讲,差不多就是大数据。世间或许本无什么新鲜事。草归垛,粮归仓,该收的已收,秧绿苗青,该种的已播种,正是农闲的时候,亲友是要走动的,就像长流的水,活泛,越走越近,越走越亲。或亲或友,来了,合欢树下,一张桌子,一壶茶水,坐着闲聊,说收成,谈儿女,论家长里短,阳光从密密的合欢叶隙间筛下来,散在脸上、衣上、桌子上、地面上,明明暗暗的,和和谐谐的,亲亲切切的,心暖暖的,软软的。
干什么都是要讲究礼数的。送客,什么人送出堂屋,什么人送出大门,什么人要送到村口,站在村口的合欢树下,依依道别,望着身影越来越小,渐渐淡出了视线,方折回身来,合,是欢愉的,分,多少有些不舍。
过日子,没有勺子不碰锅的,邻里之间有了矛盾,便到村里的合欢树下论理,村人闻声而动,不是为了看热闹,是来劝和的,总会有个年长的明白人来主持公道。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各说各理,虽说嘴是两片皮,咋说咋是的,可人眼掺不得沙子,正理歪理,谁听不出来?路不平大家踩,强词夺理,不行,拳头大就是理,在熟人的小圈子里,行不通。对就对,错就错。错了就认错,就道歉,对了,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在合欢树下,握手言欢,就像一阵风吹散了乌云,天清气朗。
合欢树下,亦是少男少女谈恋爱的好去处。“钱塘江畔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缨花。”马缨花,合欢树的别称。爱情故事,从古一直演绎到今,合欢树,就成了约会的地点。当年那个尾声,为什么要选择到桥下去约会呢?若选择在合欢树下,也许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至少不会有生命之忧。
我家院中也曾有一棵合欢树,高大荫翳,夏日,半个院子都是阴凉,兄弟几人,在树下欢闹,趴在石磨上写作业,一点都不担心会被阳光晒着。合欢树下,一只青石碓,奶奶早晚坐在石碓前,舂稻子、麦仁、山芋干……暑夜,在树下铺上草席睡觉,晚风轻吹,清凉凉的,透过黑晕晕的叶片,遥望着繁星闪动的银河。那时,没有电风扇,更没有空调,似乎连蚊子都没有,在合欢树下,兄弟仨人挤在一头,沉沉地睡去,不知东方之既白。
而今,想起来,感觉似在梦中,虚虚实实,如同影子,与我随行,让我知道,世间有许多美好,真实也罢,愿望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