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吃苦瓜，母亲爱种苦瓜。
确切地讲，因为我和父亲爱吃苦瓜，母亲而喜欢上种苦瓜。
母亲喜欢吃香甜的瓜，她最喜欢种的是香瓜和黄瓜；而我喜欢吃苦的瓜果，苦瓜和苦菜之类是我的最爱。苦瓜，在母亲眼里是瓜，而在我的心里是菜。以往母亲总是要等苦瓜成熟之时，才肯采摘，朵颐里面又红又甜仙露琼浆般的瓜瓤；而我总是喜欢在其青绿半熟之时采摘，享用外面又青又绿翡翠玉石般的瓜皮。
儿时的记忆里，我父亲是最爱吃苦瓜的，尤其喜欢吃菜干炖苦瓜汤，一餐都要小脸盆般的一大碗；而我那时并不喜欢吃苦瓜，只是跟母亲一样喜欢吃熟透的苦瓜瓤。那时老家的小院里，一到夏天，葳蕤的苦瓜枝蔓爬满了棚架，蔓延了整个小院，其手掌状的绿叶铺满浓荫一片，星星点点的黄花，点缀在葱茏翠绿之间，泛起清新的郁香，沁人心脾。为此，母亲总是留一些硕大的苦瓜一直不摘，让其那么老着，一直挂到秋风起时，越老，它们里面的瓤和籽越红，红得像玛瑙，像热血，像琼浆，像燃烧的落日。等到其自然地涨裂一大口子，翻露出绯红馋人的果肉，似娇柔羞怯的绯红月季，绽放着生命的鲜艳。熟得随时有掉落的时候，母亲才把它给摘下来，当我掰开苦瓜，兴奋地注视着这两片像船一样盛满了鲜红欲滴的瓤和籽瓜时，母亲总是露出幸福的笑容，仿佛那是她精心劳作的杰作，让我在那段物质生活极端匮乏的年代，感受到苦中作乐的生活情趣。
而我真正与苦瓜结缘，应该是在读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记得那时，在夏天日落时分，我们这些小伙伴们便下水游泳洗澡了。那时，河里有很多牛虻和野蜂，最喜欢蛰咬我们这些在河里游泳的小孩子，如果给野蜂和牛虻一蛰，马上就红肿起一块大疙瘩，奇痒极疼无比。这时，母亲立马在院子里摘了一个小苦瓜和苦瓜叶，捣碎后，将苦瓜汁水涂在红肿处，每隔一段时间就擦一次，据说是起到消炎止痛的效果；而且，母亲还会清炖或清炒一些苦瓜给我吃，一两天后，红肿就逐步消失了。记得，第一次吃苦瓜时，刚吃到嘴里，没等到细嚼，一股清苦辛涩的滋味，充塞满我的味觉，实在有些难以下咽，差点吐出来。那时作为1961年初中毕业的在村里最有文化的父亲会不时的风趣地开导我：“不吃苦中苦，怎知甜中甜呢？咀嚼苦瓜，一如品味人生，慢慢细心地品尝苦瓜的过程，就是品读人生先苦涩后甘甜的为人历程啊。”于是我半领悟似得点点头，细心轻慢地咀嚼着青涩的苦瓜，一阵涩苦味过后，唇齿间渐渐溢出一丝清新的醇厚，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好。牛虻野蜂一次次的叮咬，我一次次的吃母亲精心炖煮的苦瓜，一次次神奇般的消肿止疼。自此，我对苦瓜有了极好的印象，渐渐喜欢上了吃苦瓜了。于是，凉拌苦瓜、苦瓜紫菜、清炒苦瓜、苦瓜炒鸡蛋、苦瓜茄子、苦瓜肉丝、蛤蜊苦瓜汤、苦瓜虾汤、苦瓜排骨汤等等，一直伴随着我往后的日子，成为我最爱的菜肴。但我心中最喜欢的依然是凉拌苦瓜，喜欢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天然苦，天然的清香可口。近来，我尤其喜欢酒店里的新出炉的“冰镇凉拌苦瓜”。记得那天第一次看到“冰镇凉拌苦瓜”时，我的心就给她俘获了。洁净柔滑的白瓷盘，晶莹剔透的冰块，翠绿莹亮的瓜片，只看一眼，心里便感觉清爽许多，再细看那瓜片，细细弯弯的，低眉内敛婉约，像极了一弯清秀淡雅的柳眉，绿眉雪肤，眉下一双翦水秋瞳盈盈有韵……好意境好情致的绿眉啊，那一刻，莫名的，我为这“绿眉”的突发奇想命名而暗自窃喜，此后，愈发对外表毫不起眼的苦瓜心生好感。
父亲留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能吃，他曾一口气吃过两斤米饭，一次吃过二十个粽子，二十条冰棍。此外，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在世时，特喜爱吃苦瓜。每年夏秋时节，母亲都会经常从小院里摘下沾着露水珠的鲜嫩的苦瓜，每天变着花样凉拌、爆炒、闷煮和清炖苦瓜菜；饭桌上，父亲每餐必不可少一盘或一碗苦瓜菜，就着醇香的小二两宜山老白干，乐乎悠哉地享受着清贫恬淡的日子。在苦瓜的棚架下纳凉消暑，偶尔听严肃的父亲讲述故事，也是我儿时极为渴盼的温情。清凉的棚架下，我细嗅着苦瓜成熟过程中满溢而出的阵阵馨香，虔诚地听父亲讲叙苦瓜的生命真谛：“你说苦瓜苦，我说苦瓜甜，甘苦任你择，不苦哪有甜；苦瓜无论与哪种食材搭配着同炒同煮同炖，绝不会把苦味传给对方，因而被誉为有君子之德，有君子之功的“君子菜’之称……”那时的我，莫名的喜欢“君子菜”这个富有意境格调高雅的名字，“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君子义以为上。”“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朦朦胧胧有如是的感觉，苦瓜的特质，一如清苦艰难一辈子的父亲的写照，平平淡淡一生，清悠苦乐一世。怪不得父亲这么喜欢吃苦瓜，大概是苦瓜最质朴纯美的本质——漫长一世的苦涩清淡，守望最终的苦尽甘来的生命特质，已经融入到父亲的血液中来了。父亲平凡苦辛的一生，如同苦瓜那一次生命的轮回！
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瓜果苦后甜。苦瓜，其貌不扬的外表下却拥有着一颗水晶心。不以己苦为苦，把苦视为营养，以苦为乐，宁苦无悔，即使生活给予它的不是快乐，也可以自己制造快乐。无私，是它最大的快乐源泉；无我，是它的最高精神境界，独自承受，安静生长，无愧于阳光雨露，无愧于清风朗月，更无愧于脚下肥沃的土地。
嚼得菜根，百事可做。苦瓜是最苦的，也是最有味的。苦瓜，具内涵的瓜，达尔文说：“自然一有机会就会撒谎的。”认识自然如此，那么，认识瓜，认识人，认识社会呢？
苦瓜人生，活出了一种境界，一种精神。苦瓜青菜试夏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这一生，我已深深地恋上了苦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