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从楼上拿下来两个荆条编的粗箩筐——这种箩筐没有竹子编的精巧、细致，粗枝大叶的像笨拙的壮汉——往地上磕了几下，去年用的时候大概粘上了湿泥，放置一年，泥土早已干透，轻轻一磕便全部抖落下来，好像给粗箩筐解除了封印，等待盛满新的希望。没错，又到了收获姜的时节了。
我的家乡豫西北地区一带在明清时期称作“怀庆府”，所以出产的姜又叫怀姜。怀姜的栽培已有1600多年的历史，家乡的气候、土壤等等条件都很适宜姜的生长，盛产的怀姜块大丝细，香辣宜口，不仅仅只是餐桌上的调味品，还有养生健体的功效。朱熹在《论语集注》中说：“姜能通神明，去秽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对生姜大为推崇：“姜，辛而不劳，可蔬，可和，可果，可药。”
奶奶可能没有看过这些古籍，也没有听说过这些理论，但奶奶笃定：我们的怀姜是最好的。说这句话时，一向谦逊的奶奶突然变得骄傲起来，脸上的神情和每次夸奖我时一模一样。
怀姜埋在土里，要用铁锹把它从土里挖出来，家乡人习惯称之为“出姜”。一个简单“出”字概括了整个收获的过程，形象、生动，又表达出了农民对于土地的虔诚和珍惜。挖姜是一个技术活，要稳准狠，经验老到的农民可以根据植株的大小判断姜块的位置，一铁锹下去，不会铲断姜块，又能保证把整个姜块，包括老姜一起完整地挖出来，不会有所遗漏。
与其他作物不同，姜不用种子繁殖，而是用姜块进行无性繁殖，所以挖姜的时候，老姜仍埋在地下，得益于土地源源不断地提供养分，依然保持着活力与新鲜。而经由时间的沉淀，老姜的滋味变得愈加浓厚，“姜还是老的辣”，正是如此。
怀姜挖出来后，是与茎连在一起的，大人们需要把茎掰断，只留下姜块。裹着泥巴的姜块放在粗箩筐里，二者仿佛融为一体，一样的粗粝、一样的沧桑、一样的厚重。掰下来的茎我们称之为“姜梢”，这个叫法很有意思，姜的植株仿佛变成了一棵大树，而茎变成了它的枝叶。每每这个时候，空中就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清香，有点类似于柠檬的味道，清新怡人、提神醒脑。与姜块相连的茎部水分含量极高，掰断的瞬间可以看到无数细密的汁水在空气中爆裂开来，颇为壮观，也极具诱惑力。
“最天然的果汁，你想尝尝吗？”大人们会举着姜梢，对每一个初次来到田里的孩子推荐。而之前来过的孩子早已迫不及待地把姜梢放进了嘴里，边嚼边大口吞咽饱满的汁水，如同在吸吮玉液琼浆。
提到裹满泥巴的姜，大概不会有人把它与清香联系起来。但每次想到家乡的怀姜，我首先想起的就是霜降节气出姜时，空气中弥漫的独特的香味。《红楼梦》里，香菱说，世间万物，都有香味，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等等不起眼之物，得了风露，便生其香，令人心神爽快。这种清香原不是花香可比，需要在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细领略。
这不就是自然之香吗？这是天地的赠予，是大地的恩赐，是秋天给予人们最后的果实。有了怀姜的滋养，整个冬天都该是温暖的吧。想到这里，我好像看到奶奶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糖水，笑盈盈地站在门口，等待我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