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花开

老家村东头，有两棵芙蓉树。在我离开村庄之后，这里发生了三次轰轰烈烈的植树改造。砍掉芙蓉树，栽上柑桔树。砍掉柑桔树，栽上梨子树。砍掉梨子树，栽上猕猴桃。去年回老家过春节，成排成片牵着铁丝网的水泥杆子，和虬枝缠绕的猕猴桃藤蔓，俨然成为这里的土著了。

而我心中的“土著”只有那两棵芙蓉树。就像许多文学和影视作品里村头茂盛的大槐树一样，这两棵芙蓉树是我的村庄的标识，我的村庄的二维码。用手机扫一扫，就可以看到我是从哪里来的、往哪里走的，就可以看到我的童年裸照、糗事和绯闻，还有我人生的第一张奖状、第一回欢笑、第一次缺着牙巴歌唱。

那时候，这两棵芙蓉树是村庄的中心。树，称得上大树。大土碗口粗的树在我出生之前，村子里全民炼钢时都化为了灰烬。花，是奇花。只有李花、杏花、桃花、荷花、油桐花和棉花的村庄，不为生计而开的花是奢侈的，又大朵大朵满树绚烂盛开的花更是极其奢侈的。以大树奇花为中心的村东头成了村庄的“人民公园”。有了“人民公园”的村庄就格外洋气和显摆。全村没有一个人不每天去这两棵芙蓉树下走走转转的。要找某个人，只要在树下最长等个上午或者下午，准会碰到，包括七十多岁瘸腿的老头孙和瞎了一只眼的二婆陈。我们小孩子则全天候都在这树下树上操练，没有大人们的呵斥是不回家的。村里的群众大会是在这儿开的。电影是在这儿放的。评书是在这儿说的。故事是在这儿讲的。田间农事是在这儿安排的。口粮工分是在这儿结算和公布的。杀年猪分猪肉也是在这儿进行的。就连迎娶的新媳妇也都要绕着两棵芙蓉树转三圈后才能进家门。


我的村庄，是荣耀的。有芙蓉树的村庄记忆，是温暖的。这些年，我在别处看到过一些芙蓉树。大多经过苗圃培育，规整过于，少了野性和灵气。它们被栽植到公园里、别院中、大街两旁，成为景致供人观赏。或许，它们栽植的地方，以前曾是柑桔园、梨园、猕猴桃园，也是砍掉了柑桔树、梨子树、猕猴桃，栽上了芙蓉树的。或许，奢侈而高贵的芙蓉树就本应该生长在这样的城市环境里。只是村东头那两棵芙蓉树，当年是否也被移栽到了城市里？城市里的芙蓉树，是否有几棵还是那两棵芙蓉树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我没有去打听，因为我不知道、也怕知道，从村庄里来的芙蓉树，纹脉里是否会有一抹哪怕淡淡的乡村印记？

突然想起那两棵芙蓉树，是因为我刚好站在一条叫做“芙蓉溪”的溪中方石墩上。这是我第一次去绵阳市游仙区，游仙区以中国科学城腹地著称。刚下得车来，却一脚踏进了芙蓉溪。

芙蓉溪，因古时两岸遍植芙蓉而得名。虽是隆冬，但看溪畔的野草，斜坡上的杂树，似乎都和别处有些不同。山貌地形，轶事传说，历史文脉，更是让我暗暗称奇。芙蓉溪，生于江油，流经游仙，注入涪江、嘉陵江而后汇入长江。它在绵州城外一弯弯水深波平的溪面上泛起的那一叶扁舟，承载了隋唐以来中国诗词的繁花似锦，也滋养了李白杜甫陆游等巨匠的诗风词韵。

我指着溪边远处那片树林，问随行的朋友，是芙蓉树？不是。光秃秃的，有点儿像呢。那是杂树。他说，芙蓉溪的芙蓉树，李白杜甫陆游真见过赏过。

也许是朋友为了掩饰我的莽撞或者草率，才这么说的。老实说，我只是希望能见到即便几棵芙蓉树，让芙蓉溪在我心里实至名归些。小时候，大约这个季节，从乡上学校放学回家，看见村东头两棵芙蓉树脱光了身子，积满了白雪，稀里哗啦的晶莹，硬是在那儿站到父亲打着稻草火把来寻我。那傲雪斗霜的美人胚子，倘若今天安在，是不是还是那样风姿绝卓？

那两棵芙蓉还在脑海里展开一轮花事的时候，东林牧歌满园的月季正在芙蓉溪不远处矜持绽放。我们绕着月季博览园的石板路走走停停，开始像是一个列队，很快就这儿一群，那里几个。拿着手机对着月季狂拍。贴着月季花朵摆弄姿势自拍。还有几个跳进园中与月季花合影。好像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沉浸其中无法抽离。

在这个季节最后盛大的花事里，月季花开得零零散散，左边一朵，右边三两朵。低调，灵动。也有些伤感。树状的月季。古桩的月季。球型的月季。藤蔓的月季。柱状的月季。黄色月季。红色月季。粉色月季。白色月季。紫色月季。彩色月季。每一个园子都挂着不同的身世，已经记不得那些学名，抬头彩色，低头重瓣与复瓣。据说这些月季来自五十多个国家，有三百多个品种。在异国他乡的芙蓉溪畔，每一朵花就这样盈盈地开着。然后月季花茶。然后月季花饼。然后月季精油。然后携上源自游仙芙蓉溪滋养的满树思念，顺着来时的路回娘家省亲馈友。

离开东林牧歌，兰花，千姿百态的兰花，粉墨登场了。蝴蝶兰。多花兰。碧玉兰。美花兰。大雪兰。斑舌兰。文馨兰。石斛兰。数不清的名字，尊贵绰约的花型。不得不承认，我的目光一进街子镇就被兰花拽住了。饱满含蓄的花蕊，含笑可人的花瓣，伴随着缕缕暗香阵阵袭来，不禁让人想起那些叫兰的女子。我没有留意是哪一株兰率先开的花，只知道眼前数十万计的各种兰花正齐刷刷地盛开。乡亲们三五成群流连于兰花主题公园，每天这里的游览人数超过五千人次。一个中年男人站立不动，不顾人声噪扰人群挤拥，与一株兰花说上了体己话。

我也没有走开，站在那儿看着这男人看这花，看着这花在一个人的心里沉沉浮浮或隐或现。也许这个男人的初恋或者妻子貌美如花。也许昨天或者今天的事业如花。也许彼时的忧伤或者此时的幸福如花。也许繁杂的现实或者期许的梦想如花。也许看着眼前盛开的花想起某个窗台绽放的花。也许，他什么也没有想，就是看着一朵花，发了一阵呆，驻足一份闲心，享受一时简单。心里有花，人生如花；生活有花，幸福似花。静看花开，真好。

花儿们你走我来，花事来来去去。有人朗诵起朋友写给富乐花乡的诗句。你已经美丽得一错再错，我陪你一生中十二万花开花落。在芙蓉溪畔，街子人家。新的花事已经呈现，树是新树，花非旧花，人乃故人。这月季基地，这兰花温室，这小桥流水，这湿地栈道。这五彩花海观光区，这多彩蔬菜体验区，这湿地滨水养生度假区。这流转了土地返聘回来开心耕作的乡亲。在眼前亲切起来，温暖起来。

没错，我没有看到芙蓉树，也没有找回那两棵芙蓉树的记忆。但我相信，在不久的某个季节，芙蓉树定会在芙蓉溪畔集结，芙蓉花事定会如期盛开。雏形已现的芙蓉溪十里画廊，芙蓉是断然不会或缺的，一定不会的。

我想，应该再回老家村东头看看。看看挂满果实的猕猴桃园。看看吐着红舌头的大黄狗。看看树下跳跳停停的跑山鸡。看看园子里绽放的笑靥。看看腆着大肚子的刚子媳妇。看看炊烟缭绕的远山近舍。我要大声告诉他们，告诉我的村庄，告诉那两棵芙蓉树，这里新的芙蓉树已重生初长成，新的芙蓉花事正精彩上演。我要尽量大声些，让每一棵猕猴桃都能听见，让每一张笑靥都能听见，让刚子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能听见，让缭绕升腾的炊烟带给太阳带给月亮听见。
我的村庄，芙蓉花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