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9
苦瓜
苦瓜的种子,是白色的,没有西瓜子和南瓜子那般圆滑规整,它的样子看上去像人的牙齿,洁白、无序。它的种子,除了当种子之外,别无他用,不像西瓜子和南瓜子,既可以作种子,又可以当零食。苦瓜的孤苦,从它的种子时期就已经开始了。
苦瓜是一种傻傻的瓜,它不会像西瓜、甜瓜那样,用甜言蜜语去讨个好口彩。它那么苦心孤诣的用苦汁浸泡自己的一生,却永远在小孩子们的童年里留下了一个坏名声。我小的时候,最不喜欢吃的菜就是苦瓜,大人们都说这是一个好菜,多吃点,对身体好,但我总把他们怂恿下吃进嘴里的苦瓜又吐了出来。还不停地吐出舌头,连声说:好苦,好苦!苦瓜就这样一直从老子时代傻到了现在。老子小时候大概也是不喜欢吃苦瓜的。后来,他骑着青牛出了函谷关,一路西行,开始了他的道德苦旅,他才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苦涩的瓜。在人们的印象中,老子就是这样一个傻傻的老头,在天地间独来独往,与世无争,他活得多么像历史青藤上的那颗不那么好看,却让很多人记挂的苦瓜。
你看那苦瓜的样子,沟沟壑壑,像饱经风霜的脸。苦瓜脸,是怎样的一张脸,大概也就是这样一张布满褶子的脸吧。这是一张阅读过人世百态,体尝过人间百味,遭受过生活磨砺的脸,这是世世代代的老父亲的脸。看到这张脸,就看到了深埋在土地里的艰辛。苦瓜,一株伟大的植物,无意中把大地深处的苦,汲取到自己身上,不断地复制和繁衍,并通过基因的形式代代相传。
如果要问,哪一种植物具有最悠久的种植史?我希望是苦瓜。早在《诗经》那个时代,那些光芒四射的劳动歌谣里就飘散着一种苦中作乐的调子;雄霸的汉魏,沃血中原,一代枭杰,不免也发出人生几何的慨叹;后来,陶渊明的东篱旁、杜甫的草堂边、王摩诘的花园外、孟浩然的菜畦上,阮藉的竹林里,一定都有过苦瓜的藤蔓在悄悄的攀爬,不然,他们的诗歌读来为什么总让人隐隐作痛?说不定,就在哪个雨后初霁的傍晚,一柱炊烟正等着它的主人归来,那个披蓑戴笠的中年男子,迈着匆匆的脚步,顺手从路旁的苗架上摘下两根呆头呆脑的苦瓜,交给待厨的妻子。那晚,孩子们的晚餐难以下咽。苦难是诗,一行到头了,又另起一起,一行一行,让我们读到了今天。
有些人把苦瓜又叫凉瓜。这大概是缘于苦瓜的性味而言的。我又想起了一种山间的小笋,因为味苦,而叫它苦笋,一听这名儿,就叫人想尝。老家的山间也产这种笋,尖尖的,细细的,春厚之时,即从肥壤里冒将出来,捉迷藏似的,东拱一小堆土,西拱一小堆土,不费多长时间就可拔起,剥了皮炒腊肉,味苦却纯,吃了还想吃。春荒之时,丝瓜蔓儿正顺着草绳慢慢往上爬,冬瓜开了几朵喇叭似的花,有些小虫儿正从里面钻进钻出,却怎么也吹不响。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厨窗外的苦瓜熟了,屋檐下的腊肉正在滴油,父亲说,这是青黄不接时最好吃的一道菜。从那时起,我也慢慢地喜欢上了吃苦瓜。尤其是沁在瓜肉里的猪油,让片片苦瓜显得晶莹剔透,有青玉之色,啖之,苦涩之味,烟消云散,这种大隐之后的苦,一箭穿喉。
做了三十年乡村邮递员的父亲,每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在乡村小道上奔走,寒来暑往,餐风饮露,从不言苦。那时候,我跟着父亲在镇子里读书,他从家里带得最多的一样蔬菜就是苦瓜。他还用近乎严酷的手段逼着我习作文、练书法,常常让我委屈的泪水挂满脸庞,像一串苦瓜,为此,我曾暗暗地恨他。他总是苦口婆心地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那时,我却什么也听不进,至今仍在这两方面没有什么成绩,大概与我从小不听父亲的话有关吧。
现在父亲退休了,花甲之年的他身体胖、血压高,常以苦瓜为食,吃苦瓜干,喝苦瓜汁,成为家常便饭。他还挑土上楼,在屋顶上种了几株苦瓜,我们年年可以吃上纯天然的苦瓜。全家人也都跟着吃,时间久了,小孩子们也都喜欢上了这道苦菜。
苦乃人生之始,百味之源。你仔细听听,在酸甜苦辣咸这些人生况味中,我们听人们说得最多的恐怕还是“苦”。有了幸福甜蜜,他们不轻易示人,吃了些苦,却总想一吐为快,不像苦瓜,一辈子在苦里长大,却从来不讲一句苦。这就是苦瓜这位高德之僧,给我上的最朴素的一课。
栽下一株苦瓜,就栽下了一味良药;捧起一根苦瓜,就捧起了一位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