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葡萄
听到树上蝉声齐鸣,方有夏意。深蓝的夜色纯净,层级递进的院墙里,葡萄密密攒簇在一起,影子或隐或显,像绘着一幅小小的墨笔画。夏夜,葡萄悬挂其间,风猷自非白日所能仿佛,让人不禁聊问夜何其?
葡萄从藤下摘下,放入藤编的筐中,有一种干净爽利的离开。即使在余光的范围,我也能找寻到它,一瞥之下,仿佛照见家乡小襟人物的身影。回想少年时,楼下院落里有搭架种植葡萄的,日子悠闲,夏夜的困倦打发不完。屋里老人,搬只凳子,一杯茶,坐在葡萄藤架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没有题旨,无非讲些老掉牙的人事,不咸不淡的,很有些散淡过日子的韵味,符合小城的气象,有花有月有楼台。
作悲伤语便浅,作谐谑语便妙。如今人在异乡了,可以学着在月色下弄笔作画,学石涛怀乡愁之感,题“枝下人”款印。但是也不必,我准备学石涛,题上一句:葡萄,葡萄,风味偏佳。石涛的墨笔写意,花草蒙拾,为我详述了一个异常安详的画面,有一种骤然凝聚起来的密度之美,很是清峻动人。
翻看画册,画葡萄的人虽多,但有“清”有“浊”。写意葡萄高手有吴昌硕、虚谷、齐白石、陈师曾、陶博吾等,水墨葡萄,随心所欲地锦簇着,是伯仲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有一些主题画作,实际上是可以反复进行的,像墨笔与宣纸柔软的对抗,氤氲着优美异常。
已经忘记了,水墨之缘什么时候结晶成形,只在画意里,略有意识地随乡入俗。喜好书画,雅爱金石之学,我不是特别熟练,仅在一个很小范围之间切换,终会有一种详远略近的熟习。我将小说的稿费,用来买花和书法书、画册。植物、艺术其实是相通的东西,品物生活,水墨写意,均是艺术流水中的一朵漩涡,笔底能清便可学。买过齐白石的《花果画册》,八大山人的《水木清华册》,王羲之的《十七帖》,粉色的杜鹃花,浅粉黑芯的太阳花,还有张大千的 《粉本遗产仕女册》。其实,我想买的是张大千的一本花果册,2004年出版,当当网和卓越网均断货,只有孔夫子旧书网还有,但标价已非定价。
当当网送货很及时,画册与书法书买回后,没事只欣赏:王宠小楷,仿佛合于晋人的萧瑟之笔,像画好的墨葡萄,游丝深入白色古宣之中,纹理明显,文武不乱。齐白石的葡萄,小趣味里透出大手笔,宜以从容的心态,不断地去接近他。学他画的路径只有一个,那就是,按照他从小到大画的果蔬,重新来一遍。而他的葡萄,不过是他在丰厚的画学基础上伸出来的一个小枝杈。徐渭爱画牡丹,爱画雪竹,爱画风竹,爱画芭蕉,也爱画葡萄,泼墨法很自然地就泼墨到了葡萄上面,他还亲自理葡萄,且题诗《墨葡萄图》: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晓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这一短小精悍的诗,我少年时在家乡读过,如今斯人虽逝,其诗永存,纸墨寿于金石,诚哉斯言。
整个夏天,葡萄丰收,我买了再买,一时之间,竟将其他水果都忽略了。在我的夏日《食经》里,它的确是上品。日常里,青绿色的马奶葡萄,虽然滋味上佳,可在品相上,一直喜欢近紫黑色质的葡萄,——近似墨色的色调,让人感觉市声远在天边,隐约可闻,琐碎的日子里,也有委婉的安静,等待着用水墨之色去调和充盈。
汪曾祺曾写《葡萄月令》,文句充沛,古语里,有“累累如贯珠”一词,用来形容汪文,却是再好不过,这样的风致,只有心思灵动的才子才有。现在流行自酿葡萄酒,一直想着再一个夏季,我就多买些葡萄,自己酿葡萄酒喝,据说风味俱佳。有朋友从*回来,曾送过一套夜光杯,“葡萄美酒月光杯”,正好可以配出一片奇古之气。其实,是拟在生活之中,与绘色的艺术保持大致相同的距离,力求平衡有度。
吃完葡萄后,非常顺手地,画了两个清清爽爽的墨团,俏皮地垂着。从侧面看过去,墨底果颜,光影幽深,理实可爱。再向窗外看了看,仿若饮葡萄酒醉之人,已回复到清明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