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9
芭蕉树
我们的后院里,杨二婆栽有几棵很大的芭蕉。简直是几口绿色的喷泉,在几米高处,渐渐舒展成一片片绿色的雨瀑漫天洒落,洒得一地都湿浸浸的,青苔一样淡淡的绿。
那时候,我们几个最爱在芭蕉下耍。心血来潮便捋起袖子,弯起手臂,鼓起劲涨红了脸比谁的肌肉大。比到兴头上,便捏紧拳头哼哼哈哈地往树干上打,整得后院子一片噼噼啪啪地乱响。
因为这件事,我们被杨二婆骂了好几回,“你们要耍就好生点耍,好好的芭蕉你们整它干啥子?整了它,要遭报应。”
她见我们仍嘿嘿地笑,便很认真地说,芭蕉有芭蕉精——从前,有一个人很不爱惜树子,他屙尿总爱对着后院的芭蕉树冲。芭蕉精冒了火就变作一个女人天天晚上去找他,在他屋里又唱又跳,闹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整得那人死不死活不活、面黄肌瘦只剩一口气……
杨二婆的话,弄得我们几天晚上提心吊胆。睡觉前总要东瞧瞧西看看,仔仔细细地检查是否有穿着绿衣的女人飘进来藏在床底屋角。直到爬上爬下小心翼翼地看了个清楚,才轻轻地摸上床扎紧蚊帐,扯上铺盖裹紧了睡。
芭蕉树的一侧,杨二婆用烂石头垒了一道半人高的围墙;里面栽着些我们叫不出名的草药,青油油的,开着一朵朵红的、黄的、白的花。在她屋檐上,长年挂着些半黄半绿的藤藤草草瓜瓜果果,散发着丝丝甜苦甜苦的幽幽香气。
小胖子海海头上爱长包,一长头就痛。杨二婆说那不是包是蛇,要吃人脑花的。我很不信,便在海海长包的时候叫他让我看了一回。我不看则已,一看便飞一样地去喊杨二婆。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海海头上的包确实奇怪。先是豌豆大,慢慢长到葡萄一般;从额头上由右向左逐渐转。杨二婆说,转一圈,蛇头转到头顶,人就没命了。那一次我亲眼看见那包转到左耳上方。杨二婆听到我的叫喊便一颠一颠地跑出来来。她叫海海靠壁站着,用瘦精精的手捏着一块黢黑的木炭在海海头顶高的地方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黑蛇,然后点燃一根沾着白灰灰的麻绳,吹熄了明火在海海头上那叫蛇头的地方一按。海海立时“哎哟”一声双手猛地抱住头。便他怕蛇吃脑花,又只得闭了眼硬硬地伸着头,让那燃着红星星火花的麻绳在他头上烧,直烧得他咬紧牙齿一次又一次地抖。烧完海海,杨二婆依样去烧墙壁上的蛇。这时海海不再闭上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抖,而是同我们一样张大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杨二婆从头到尾把那条呆呆的黑蛇烧闭了气。完了之后,杨二婆伸手摸摸海海的头:“没事了,你们去耍。”
海海头上的蛇被烧过之后,不久便果然灰飞烟灭无影无踪。海海摸着圆圆的脑袋合不拢嘴,大叫:“散了!散了!”
但我现在也搞不明白,海海为什么会长那种叫杨二婆一烧就散的包。至于了根白灰灰的麻绳,更是一个难解的谜。
那一年,春天刚刚过去,太阳开始晒得人背心发热。我们几个在一个有太阳的中午溜到河里去洗澡。天空明亮亮的,风暖和和的。我们脱光了一个接一个嘭嘭地直往水里跳。我们疯了似地拍打叫喊,满河一片欢快的声音。
下午放学回家,我们立时挨了一顿臭骂和严厉的警告。海海还被打了,屁股上一道道彩色杠杠几天都不散。当时海海死不承认,他爸爸叫他挽起裤脚,然后勾起五指在海海脚杆上一抠抠出几条白杠杠。海海还想抵赖,他爸爸立时涨红了脸把眼一瞪,“你还不承认,你没下河洗澡这白杠杠哪儿来的!老子说了好多次你不听你还犟……”边说边抓起竹片打得海海鸡飞狗跳杀猪一般地叫。
晚上我们碰在一起便恨得咬牙齿,就说肯定是杨二婆告的状。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骂,骂来骂去还不解气便想到要教训教训她。我们说干就干,等杨二婆的灯一熄便勾着腰跨过竹篱笆摸进她土里,用手扯用脚踩把她的牛皮菜一窝窝扫荡得东倒西歪。海海被打怕了不敢动手,我们便叫他蹲在远处放哨,只要发现情况立即做一声猫叫。
猫没有叫。我们撤退时神不知鬼不觉,只有杨二婆药圃里断断续续地响着蛐蛐声。
第二天,我们吓兮兮地担心昨晚的事会被发现,便都比平常乖了许多争着做家务,大人说话连连点头。但我们走杨二婆菜园子旁边时都惊奇地说不出话来。那土被翻过了,锄得很细很平,又栽上了一行行菜秧。
几天平安无事,我们的心终于真正地搁回了原处。但有一天我正拉开弹枪瞄准树上的一只麻雀时,一只冰凉粗糙的手突然紧紧地扭住了我的耳朵使劲往上提。我一惊出了一身毛毛汗,调眼一看正碰上杨二婆漆黑冰冷圆睁的双眼。“你们几个鬼仔仔整我的菜,看雷不打你们来跪起!”她一字一句,一顿一挫,很重地骂,并使劲一拧,拧得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原来,她一切都知道。
从此,我们又不得不步步小心,时时提防被大人闷收拾一顿。但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我们长大成人,我们并没有被闷收拾过。后来我们提起当初,无意间和大人摆起那时候夜袭高家庄,他们先是一惊后是咒骂:“雷咋不打死你们哟!人家二婆早起晚睡,种菜找些盐巴钱,你们……”我们听了都不再开腔,想起她穿着那件吊到膝盖的旧蓝布衫、春夏秋冬清早黄昏勾着腰、老母鸡觅食般地一锄一瓢在地里辛勤劳动的身影,无不生出许多感慨许多内疚。但那时我人只是谢天谢地又躲过了一次惩罚,便依旧一声吆喝一窝蜂顶着渐渐发烫的太阳,天天野了似的跳到河里乱游一气。杨二婆到河边洗菜不再骂“找死”也没再告状,但她老把一双皱纹巴巴的眼睛一白一翻地念:“鬼仔仔,鬼咋不抓你们去哟——”我们听了,都忍不住转过脸去嘻嘻地笑。
夏天飞快地过去了。洪水后的沙滩平坦坦细溜溜软乎乎湿漉漉的。我们光着脚板踩在上面心欠欠的,说不也是什么味道。望着高远高远的天空我们想夏天的太阳。想了一阵大家便说我们再下河洗一次吧,要不只有等明年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狗才不敢下水!”说完便争先恐后往水里跳,但不到十分钟一个个嘴唇乌青直喊不干了,又争先恐后直往岸上爬。风一吹吹得我们直抖,抖得全身起鸡皮子。
晚上,我的小肚皮突然冰冷如石头。先是隐隐地疼,慢慢地如有人在里面扯肠子,我弯腰驼背喊爹喊娘扯声悠悠。我的母亲先是没在意,以为我又在喊“狼来了”。后来听出声音不对,爬起来举灯一看顿时吓得“二婆——杨二婆”地叫。穿衣开门,一阵混乱中杨二婆来到了我床前。她用灯照了照我的脸,用手摸了摸我的头。我母亲把我抱起来,我已气喘吁吁无力呜嘘呐喊。杨二婆脱下我的裤子笑了一声,“哟——小麻雀都缩了!”她按按我的肚皮问疼不疼,我说不出来抽抽泣泣直点头。这时候我肚脐眼下突然被针猛刺了一下,我全身紧张地一缩又倏地放开。此后又是一针,这一次我停止了哭泣张大了泪眼,原来是杨二婆用烧海海的麻绳在烧我。我刚回过神不料又是一下,立时只觉得肚皮上被烧过的地方一齐火辣辣地疼。
我不再觉得难受,只觉得眼睛被浆糊糊了似地越粘越紧。整个晚上安安静静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一股暖暖的草药气味从杨二婆家飘了过来,隐隐地还有一阵阵咳嗽声。母亲过去之后回来说:“二婆昨夜感冒了。”我听了呆呆地不说一句话。
我读初中那年,杨二婆的儿子在厂里分了新房,杨二婆便搬走了。后来她回来过一次,挨家挨户地坐,说了些让人鼻尖发酸的话,送了些糖果手帕给大家。临走之时,她特意到后院看了看过去的菜地过去的药圃还有那几棵芭蕉树。那时候她抚着芭蕉树干,仰望着头上伞一样张开的片片绿叶,凹陷的眼帘里充满了泪光。
从那以后,杨二婆再没有回来。
她栽下的芭蕉又抽出了几棵新树,且愈发青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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