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9
芭蕉
芭蕉给我的感觉一直是神秘的,有文艺气质。少年时代的北方乡村从来没有见过它,它的绿意只婆娑在诗词书画里,一会是雨打芭蕉的怨,一会又是绿上窗纱的喜。再看芭蕉本身,原是草本植物,却高大成一株四时不枯的树,无枝无干,叶子直接从茎秆抽出来,每一片都舒展得比人高,裁一件曳地长裙也用不完,这样的一株草多么震撼人心,它把巨大的翠绿往书生窗前一铺,往仕女楼阁一伸,雨来蓬剥风来潇潇,再生硬的心,也湿了软了淋漓了,也会按捺不住地发几根嫩芽出来,忍不住要嗟嘘一番,吟叹两声了。
蒋坦的夫人关秋芙,门前也种了一株芭蕉,秋天的风雨里滴滴沥沥彻夜不息,惹得人辗转反侧心与俱碎,天明蒋坦在芭蕉叶上题句,“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秋芙见了,拾笔于叶上续书,“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瞧瞧,这女子够机灵的吧,一下子就给夫君找到病根了。旧时有文化的大户人家择妻,可不能只求模样俊秀,要想姻缘美满琴瑟和谐,还得有点文艺范,随时能弹几支曲续几行诗。
芭蕉这样一种有文艺范的植物,读书之人,谁不在庭院种几株呢,纵是潇潇沥沥惹人情怀,那情怀也是一种文化氛围,说不定还能成就一首好诗一幅好画。可不,那滴沥之声,在关汉卿耳里是“扑漱漱泪点抛”,在欢喜人心里,又变成一支妙曼的歌,广东民乐里有一曲《雨打芭蕉》,绿叶上的每一只雨脚都像踩在琴键上,声声透着明亮的轻盈。“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蒋捷口里是江湖飘零的思乡苦,到丰子恺笔下,加上两只茶杯一蜻蜓,就是宁静的一幅漫画了。历代蕉阴图里,蕉阴底下有捕蝶的仕女,有游戏的稚子,也有凌寒的梅花和苍劲的墨竹,蕉叶的滋味千万种,只看你的心是阴是晴。
古人喜欢于叶上题诗,也喜欢在叶上练字。唐朝书法家郑虔用柿叶练字,晚他三十年出生的怀素,把他的创意发扬光大,在芭蕉叶上练字。一只蕉叶在桌上铺开,赶得上几百只杮叶吧,所以怀素的草书比郑虔更好。据说为了练字,怀素在寺院附近的荒地种了上万株芭蕉,一片片摘下来没日没夜地写,叶子的生长速度赶不上他使用的速度,满园芭蕉很快被摘秃。舍不得再摘新叶,和尚就把笔砚端到芭蕉跟前来,每天站在叶前写。烈日下写,风雪里写。人真是有无限潜能的动物,只要一股信念一个希望,就能激发出无限热情来。怀素草书里的热情,至今无人能够超越。叶上练字,本是贫穷逼出来的无奈之举,但事关书法艺术,后世之人也就揣摩出许多雅趣来。
今天,芭蕉的绿影,于我生活的城市,偶而也能见到一株,逼窄的庭院里,它把巨大的翠绿高高擎上二楼三楼,感觉那灰扑扑生硬的钢筋水泥,也有了一抹古诗词的温软。我从没见过芭蕉开花,不知是错失时机,还是亚热带的植物不适应淮北的寒冷气候,但直觉上,我并不喜欢芭蕉花,中学时代读过郭沫若写的散文《芭蕉花》,花骨朵像尖瓣的莲花,他艰难地爬过墙偷了一个,要给母亲治晕病,回家却挨了一顿狠打,生活的困顿和母亲的病痛,全是心酸,不看也罢。芭蕉花谢之后结出果实,那情景想来也不美,扶疏如树高舒垂阴的芭蕉,给我的感觉是二八少女亭亭玉立,结了沉甸甸一柱芭蕉弯坠下来,就是牵儿抱女的超生孕妇了,哪里还有袅娜可言?很庆幸,我眼里不开花不结果的芭蕉,盛放的永远都是文艺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