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菜记
感谢12306提供的火车票,大年初二,我姐姐、我、我妹妹,三家人乘坐1561次火车,由武汉到南宁探视住在我弟弟家的父母。虽然在电话、短信、微信、QQ视频里常常碰面,但几天下来,祖孙三代十余口人在弟弟新居的聚会,仍然令我父母如腾云驾雾的齐天大圣,又忙碌又兴奋。母亲跳五行健身操给我们看,父亲钻研二胡,已经拉得有模有样了,他除了网购到一把数千元的“演出级”二胡,还自己动手,用椰壳做了一把板胡。晚上大家按湖北乡村的规矩,玩“拳打脚踢”的麻将,白天去南宁青秀山公园,合影、野餐、朝拜观音禅寺。武汉风雪交加,南宁却是春暖花开,榕树垂垂苍绿,紫荆花朵朵如金。
孩子们去原木与绳索绑成的绳桥与八卦阵中攀登探索,我妻子忙着给草地边上五颜六色的郁金香拍照留念,我与姐姐坐在草地上聊天。阳光普照,南风轻暖,姐姐说这么大一片草地,竟然没有看到一棵地菜。我想起来,晚上吃饭的时候,姐姐在表扬了我弟媳妇做的柠檬鸭之后,说要是有一盘麻油炒地菜多好,我妈跟着说,在南宁过年,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吃不到地菜包饺子。
是啊,过去几十年,我们都是在湖北的故乡过年。腊月腊,正月正,天寒地冻,风雪之中,频密的鞭炮与祝福馨香带来浓厚的年味。餍饫了大鱼与大肉之后,大家的兴趣转向了田埂上的野菜,地菜当然是首当其冲。有时候,大年初一的午后,姐姐和妹妹都会不顾初一不能动刀剪、不能干农活的规矩,穿着过年的新衣服,提着提篓,提篓里放着小镰刀,去野外挖地菜。还远未到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地步,田园里,去年的积雪都还未消融,在麦苗与油菜的缝隙里找到一棵一棵的地菜,将一点一点的喜悦汇聚起来,达到“乃盈顷筐”,总得花小半天的工夫。往一桌的年菜里加上一盘麻油炒地菜的愿景是如此强烈,能够将穿得花花绿绿的小丫头们由火坛边上引出来,羊群一般,放到春风多厉的田野上。
我们所说的“地菜”,其实就是荠菜。王磬编《野菜谱》,提到荠菜有好几种,其中常见的是“荠菜儿”,他的介绍是:“春月采之,生熟皆可食。”配上他自作的谣曲:“荠菜儿,年年有,采之一二遗八九。今年才出土眼中,挑菜人来不停手。而今狼藉已不堪,安得花开三月三?”地菜大概就是在腊月的霜雪里“出土眼”的,十来片嫩嫩的叶子披成两三层,在寒风里簇拥在一起,与菠菜和白菜比起来,它就是一个愧对白富美的灰姑娘。为将这些藏在作物与荒草间的灰姑娘们请出来穿水晶鞋(包成饺子,做春卷与春盘),大锄、小锄、长镰刀都派不上用场,只能用打猪草的小镰刀,姐姐她们称作“挖”地菜、“撬”地菜、“挑”地菜,而不说“割”与“采”,也是因采集它们的不容易。
立春雨水之后,田野很快就会变得百草丰茂、千花万卉,如此繁多的植物,为什么单单将“地”这样皇天后土般朴实而有力量的名字赋予地菜呢?以我的猜想,大概是因为它是冬去春回、岁月更新之后,除越冬作物之外,田园里出现的第一种菜蔬,所谓一阳来复,这生命的“阳气”就包含在它纤弱的外形与清韧的滋味里。乡下人将之加入到饺子、春卷、春盘这些春天的食物里,恐怕也是为此。等到“花开三月三”,寒食节来到,抽出细薹、开出细密白花的老地菜已不堪食用,但还是会被母亲们由田头地脑里扯一把回来,煮毛壳子鸡蛋给孩子们吃,更讲究一些的祖母与外婆,还要在地菜煮鸡蛋的沸水里加入一杯童子尿。地菜也好,鸡蛋也好,童子尿也好,都在象征着生命的“阳气”与“热力”。我老家的方言说到地菜,一般还会加一个修饰词,叫“麻地菜”,一方面是因为地菜外围茎叶跟蒲公英一样,有些微的褐色,一方面,由“麻雀”、“麻子”(那些聪明而脸上有麻子的人)、“麻城”(我们将梦乡叫麻城)、麻姑、麻将那里得来的“麻”字,也有一种只可言传、不可意会的乡土的活力。
地菜的这种“神话学意义”,不仅为它换来了“地”这个厚重的名字,也让“挑地菜”这种活动,由乡下人的农家乐变为节日,村里的灰姑娘们喜欢,城里的白富美也愿凑趣,词客骚人,也愿意为它写诗。周密《武林旧事》里讲皇宫里二月初二办“挑菜御宴”,将“生菜、荠花诸品”放到“朱绿花斛”中,由后妃、婕妤们“以金篦挑之”,已经是将“挑菜”弄成繁复的行为艺术了。“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在城市之外,习习春风里,诗人们描述的“挑菜节”的情形是:“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白居易),“和暖又逢挑菜日,寂寥未是探花人”(郑谷),“想见故园蔬甲好,一畦春水辘轳声”(张耒),“草色拖裙,烟光惹鬓,常记故园挑菜”(史达祖)。地菜也因此与故园,与游子们的舌尖联系在一起,不仅会出现在汪曾祺的《故乡的食物》里,也会令我姐姐在我弟媳的柠檬鸭宴上停下筷子!
民谚又讲:三月三,荠菜胜灵丹。《本草纲目》说地菜明目宜胃。问题是,又好吃又有用的地菜,为什么没有登堂入室,与白菜、萝卜、菠菜等一道,列入菜园种植的时序,而一直被列入“野菜谱”呢(当然,时下的许多野菜,已被种入大棚,驯化成为“家菜”,地菜、泥蒿等皆如此,且存而不论)?我觉得这可能与王磬讲的“荠菜儿,年年有,采之一二遗八九”有关。太多的种籽,聚集在地菜伞状的花序上,被风吹入田畴与陂塘,生长出来年正月密密麻麻的地菜,乡下的丫头们再勤快,也不过是“采之一二遗八九”,有如此强大的存在感的地菜,又何必与白菜萝卜去争粪壤呢?
是的,风吹着地菜花的种籽,吹到哪里,地菜就在哪里生长。其实,虽然《诗经》中已经有了“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样的表扬,地菜却并不是中国本土的草木。据何家庆先生著《中国外来植物》,荠菜是“史前归化”、“无意引入”、“自然扩散”的世界温带地区植物,如今,“种群已在中国普遍建立”,被各地的方言叫做“填菜、荠菜花、石翠花、地儿菜、枕头草、粽子菜、三角草、荠荠菜、菱角菜、上巳菜”等。以我的猜想,第一粒地菜的种籽,多半是远在四五千年的文明社会之前,被东亚的季风,由中亚的草原上吹来的,陪伴着它的,是形成黄土高原的亘古风尘——随后,繁衍生发的更多的地菜种籽,被季风吹往中国的东南西北,地图上地菜分布的路径,大概就是季风吹拂的路线。地菜的倒三角状心形短角果,长宽都只有几毫米,果子中间,包含着更加细小的种籽——风传播着它们,就像传播PM2.5一样。
季风在南方的山岭前停下了脚步,任由热带的中国发挥出另外一番风土,这也许就是我姐姐在青秀山公园找不到地菜的原因吧。看来风的脚步,还是不如火车,它花了千万年,也还没有将细羽般的地菜的种籽吹入南国,而我们日夜之间,就由北方的冰雪地来到了温暖的南方。我弟弟一家人,他们开枝散叶,马上也会将南宁变成他们的新家乡。晚上酒席间,我对父亲讲,他与母亲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故乡的村庄,我们兄弟姐妹,辗转到这个国家的东西南北,等到他的孙子一辈,恐怕就会在世界的角角落落了,到时候,不知道他们能否遇到拉二胡、跳五行健身操的人,除旧布新的辰光,他们也会想念麻油炒地菜,地菜煮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