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的眼泪

  一开始注意到陆，是因为他的古怪。数学课，老师检查练习册上的作业，他的本子空空如也。“为什么不做？”老师板着脸问。他仰头望着老师，很无辜地反问：“会做了，为什么要做？”老师大怒，指着一道最难的思考题要他解答。他叹口气，像一棵从沼泽里冒出水面的植物，慢吞吞地站起来———好高的个子，瘦得像支铅笔———同样慢吞吞地蹭到黑板前，胡乱画出一个公式，得出一个答案。老师阴沉着脸说：“算你对了。”

  体育课，我在操场边采到几枝嫩黄的小花。文科班总是比较鼓励风花雪月，所以我就把花带回教室，插进一只小药瓶，放在窗台上。几节课后，发现瓶子空了，再一看，花被他捏在手里转来转去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对我说：“这种花，以前我爷爷那里很多。”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补充道：“我爷爷在乡下，并且已经死了。”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大笑起来，但他眼里闪过一丝惆怅。也许就是那一丝惆怅让我的目光再也无法离开这个奇特的男生。
  谢谢上天，我喜欢的人恰巧也喜欢我。原来陆已经注意了我很久。他说我像透明的水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却折射出美丽的光华。
  高三来临前的日子是最快乐的。我们骑着车逛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路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市图书馆的院子又大又静，我捧着《简·爱》，他捧着《史蒂芬·霍金传》，背靠背坐在花坛的水泥沿上看得入了迷。古槐的枝叶间洒下点点阳光，我们像两头在林间饮水的小鹿……这些都是会永远永远留在我记忆里的。
  也许，所有的快乐到了顶峰就要开始下跌。只是我没有料到，它会跌得那么快，那么惨。高二期末考试，我从第12一直掉到了30名以后。班主任和爸妈开始了对我的彻底清算。他们把一切都归罪于我和陆的交往，说陆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有一点小聪明就狂妄自大，总有一天要碰大钉子；如果我不和他断绝往来，一定会滑向更深的泥潭———这次期末考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不知所措。要知道在遇到陆之前，我当了17年的好孩子，好得可以在胸前别上大红花的那种。
  我把他约了出来。我们站在人行天桥上，呆呆地看着车来车往，看着太阳沉入了楼群。终于，他说：“晓晓，我们暂时不要交往了。”第一次，我觉得他不是那个平时总有些鬼主意的陆，他的口气变得和父母老师们惊人的一致。“马上就要高三了。也许，这样在一起真的会分心。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好吗？我们现在约好了谁也不许干扰谁，那时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他使劲挤出一点微笑。我的心从水里被打捞了起来，尽管还是湿淋淋的，却勉强可以呼吸了。我点点头，憧憬着毕业后的所有美好生活，甚至想到了在那不知名的大学的草地上，我们并肩坐着仰望星空。
  高三来了。在高三的整整一年里，我甚至没有和陆讲过一句话。从表面上看来，我们俩确确实实断得一干二净；但我心中，始终幻想着那样一幕情景：陆开心地笑着向我走来，手里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录取通知书。
  但是，事实上这一刻永远也不会到来。因为距离已经实实在在地在我们之间产生了。大家都使出浑身解数对付高考，班里冒出了一批黑马。而我无论怎么用心，数学成绩始终让人绝望。有时从课桌上抬起头来，望着陆镇定自若的背影，竟然觉得如此陌生。此时的陆，已经从第10冲到了前3的位置。他一改过去懒洋洋的态度，也变成了时刻围着老师积极无比地讨论题目、有事没事跑到办公室表现一番敏而好学的那群人之一。
  那天老师宣布他被保送的一刹那，我猛地抬头望向他，而他没敢与我的目光相接。那是北方一所著名的大学，以我的成绩是不可能考取的。
  “我没有任何理由让他放弃什么，”我一圈一圈转动手中的圆珠笔，奋力在快要失去思维能力之前说服自己，“他是对的。他是对的。过眼云烟罢了。过眼云烟罢了……”
  拍毕业照的时候，我甜甜地笑着，为的是在这惟一一张和陆同拍的照片上做出最美好的表情。但其实，心里，一滴一滴地掉下泪来。
  有的事就像柠檬，即使成熟也是酸不可当，等待再久它也不会长成甜蜜的橙子。只能等岁月的流水把它稀释，啜一小口，或许竟有余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