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子千孙荔熟时
父亲喜欢树,他的园林里一年四季都能看到盛放的花与葱郁的木。前年父亲移植了一棵从广西运来的桂味荔枝,到今年蝉鸣的时候,树上已经挂满了一颗颗红润的宝珠。这棵荔枝树怕是有过百年的历史,树根盘若虬龙,树冠粗壮如伞,结出的果实虽然并不大,却爽滑甘甜,放一颗到嘴里,仿佛是呷了一口蜜。
父亲常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在他小的时候,村子里原本也有一棵荔枝老树。那是一棵淮枝,它盘踞在河涌旁,一边无数个日夜凝望着那从珠江分流进来的水潮涨退,一边阴凉着半角晒谷子和村民集会用的地堂。村子生产队里被分派了任务的老人常坐在树阴下编藤椅,织竹席,而小孩们赶着鸭子在旁边转悠,猜测那正播放着*语录的广播在午间会不会换成讲故事或播歌曲……
水乡里的蝉开始铺天盖地地鸣叫的时候,夏天就到了,小孩们模仿着蝉鸣喊“丫燕、丫燕”,盼望着树上的荔枝赶快熟透,这样他们就有了消暑解渴的零食。当然,他们还有许多消解无聊的方式,比方说玩弹叉,打陀螺,以及僕喱喱(抓迷藏)。但是他们更多时候会去找点吃的,偷鸟蛋,抓鱼,摸螺,或者聚在一起,在地里煨一个难得的番薯。
当时到学校上课也主要是劳动课,除了劳作,就只能做这些游戏了,一天到晚无聊得很,不过幸好有刘老师!刘老师应该是当时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一个人。每当外面有什么信件寄回来,不识字的村民都会来找他帮忙念。他也经常倚着那棵老淮枝在地堂里坐着,手里摇着一把葵扇,把他读书时戴着的眼镜取下来挂在脖子上,给大家讲许多历史故事、成语寓言,或者一些外面世界的趣闻。他还教小孩们背诵唐诗,譬如骆宾王的《鹅》,几乎村子里每个小孩都是跟他学会的。
到了盛夏,荔枝都熟了,孩子们就会爬到树上去摘。尽管大人总是告诫他们不要吃太多,因为俗话说“一个荔枝三把火”,可是小孩子哪里会听得进去。他们根本不会去想老树淮枝的果实核大肉少,也不怎么甜,他们只知道这总比没有吃的要好。爬树摘荔枝的时候还有一个游戏,那就是捕蝉。通常会用网兜,也有些小孩会找来一根细细的竹枝,然后在上面涂上其它树上渗出来的白色乳脂(他们称之为“牛奶仔”),小心翼翼地伸到树上,把蝉黏住,再取下来把玩。因为没有什么别的好玩事情,所以他们开始了捕蝉大赛,每天傍晚从自留地回来,就聚在地堂上,看谁抓到的蝉最多最大,有时候因为这个争得面红耳赤,而刘老师的故事他们也不去听了。这些蝉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当荔枝吃多了上火过后,大人们会用蝉壳入药,熬成凉水,有清热排毒的功效。
后来刘老师却被抓了起来,关在大队审问。他被定罪送去*的时候,很多小孩子都在场。正午的太阳把地堂烤得炙热,他身上挂着写有一连串罪名的牌,跪在地堂中间,眼镜左边的镜片碎了,但他还是不歪不斜地戴在脸上。刘老师被押走前看了一眼那群躲在荔枝树下看热闹的人们,忽然大声地念了一首也是骆宾王的诗,只可惜没多少人懂:“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路从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那年秋天的时候,生产队组织割禾煮粥,因为柴不够用,又懒得走远一点去砍柴,就把村子里好几棵老树都砍了用来生火,其中包括一棵非常稀有的南国红豆树,还有这棵老淮枝。后来的夏天,因为村子里已经没有了荔枝树,蝉少了,刘老师也没有回来,小孩们失去了许多乐趣。
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父亲也加入了出外打工创业的浪潮。水乡也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河涌曾经有一段时间堆满垃圾几近干涸,发出浓重的臭味,再也没有人到里头抓鱼虾。而那些农田,许多也都被建成了水泥路,房子和工厂。经济是发展起来了,每到夏天,人们都能随意吃到很多外地运过来的荔枝,只是以前那种铺天盖地的蝉鸣声,都被淹没在机械的轰鸣之中……
又是一年荔熟蝉鸣的时节,我和父亲在他的园子里散步,听他给我讲每一棵树的寓意。走到荔枝树前,他停了下来,给我讲了关于老淮枝和刘老师的故事。说完,他指着树上红彤彤的果实,说:“百子千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