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9
温暖的棉花
月亮底下的棉花很醒目,老孙就着月光一朵一朵地抓着,直到很晚了,疲惫的老孙才在棉包上坐下来歇一口气,惬意地看着这月色中的黑白棉田,倾听露雨浸润棉花的声音……
秋意越来越浓了,老孙完全沉浸在他的棉花氛围里。老孙爱种棉花,在人们大都不愿意种棉的今天,他依然经营着一块棉花地。
老孙种棉花已经有五十多年历史,他熟悉棉花生长中的每一个环节。老孙有句口头禅:“从小一看,到老一半”,因此他种棉花特别重视育苗时的营养钵制作。老孙对制作营养钵属于半路出家,他制钵的速度极慢,每做一个营养钵要比别人多点好几个头,多弯好几次腰,他又爱讲究,总想把钵子做得好看,把苗床排得平、排得成线成行。做营养钵的活计与力气不无关系,年轻人将制钵器轻轻地往先前做好的营养钵体上一倚,悬着钵用脚一踩,制钵器里的营养钵就顺势落下,不偏不倚靠在前一个钵子上,干净利落,又紧又平。老孙不行,腿脚不灵活了,脚悬不起来,因此,他总要弯下腰来慢慢地摆,这让他比常人要累很多,几个方的钵子地,别人一两天就完成了,老孙却要忙活好几天,加之他又患有腰椎间盘突出,当做完这些的时候,他就累得几乎要趴下了。
营养钵做好以后,接下来就该播种了,撒种前得给苗床上足水,要到河里去担水,老孙喘着粗气把水担来,洇好,然后一个钵一个钵地丢棉种,紧接着又是覆土、喷施除草剂等等,最后是支棚架,覆盖保温薄膜……这许多工序,对人体的要求是:挑、走、站、弯腰、蹲、趴……几乎所有的动作要做遍,本来是一项好的锻炼活动,但过分了就很累人,就成了伤害。待到出苗了,新的农活就又紧跟着来了,要天天给苗床通风,早上揭膜晚上覆膜,遇到刮风下雨,一天要反复揭盖好几次,同时还要间苗、用药、除草等等。对待棉苗,老孙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上心,身累心不累,无论晴天阴天,无论是刮风下雨,棉苗在床上的三十多个日日夜夜,他天天要走好几遭,直到把棉苗搬到大田里去移栽。
老孙有一副特制的挑棉花营养钵畚箕,平底、矮帮、竹架,样子像两只花篮。当他把棉花营养钵搬起来放在畚箕里担在肩上的时候,碧绿碧绿的棉苗,在金黄色的麦地里十分鲜亮,棉苗担子在风中晃晃悠悠的,就有了“挑花担儿”的感觉。老孙的腿脚已不灵便,既要顾脚下的麦子和横横竖竖的排水沟,又要照顾肩上的担子,脚下更难稳当,让“花担儿”显得更加“精彩动人”。
夏天是棉花培管的关键时期。一遍遍地松土,一遍遍地锄草,一遍遍地防虫治虫,还要整墒、施肥、整枝、抹芽、打顶……就这样,一直到棉花开花结桃吐絮。可以说,每一株棉花的枝枝叶叶上,都溅满了老孙的汗水。有一天,时已中午,毒日头下老孙还在喷农药,我忙上前提醒他。老孙说,我这是在治红蜘蛛呢。我说,不管你治什么虫,这么热都会中毒的。老孙笑笑说:“没办法,红蜘蛛就得在大太阳底下防治才有效。”老孙的话是有科学依据的,我只好眼睁睁地看他在毒辣的太阳下喷完农药。那天下午我人在上班,心却在家里,老是担心着老孙。还好,老孙没有中毒。后来有一天老孙给我讲了许多植棉知识,尤其对棉花病虫害防治的经验,比如治盲蝽蟓要在早晚用药,防治棉铃虫要在黄昏,治红蜘蛛则必须在中午进行等等。他还给我背了一段喷施农药的顺口溜:“单行向前,喷在叶背,棵棵喷到,接触虫体。”老孙全然成了一个植棉专家。
夏天的棉花长得最快。几场雨,棉叶就有了绿油油的光泽,枝丫间现出了花蕾,这时鸟儿、蜜蜂和蝴蝶不约而同地来了,它们好像是特地来陪伴棉花的,也好像是特地来陪伴孤独的老孙的。小鸟在棉田的上空飞来飞去,棉田就有了大海一样的情调。老人起早摸黑地钻在他的“海洋”里,稍有闲暇,也不肯离开,就蹲在地头,一边吸烟,一边眯着眼睛看棉田,看棉田上空小鸟轻掠,看棉田里蜜蜂和蝴蝶翻飞,顺便查查棉叶或花蕾上有没有病变虫害,口中不知咕哝着什么,其实在整个种棉过程中,老孙总是这样地咕哝,好像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一般。
农历七月初,棉花就开始吐絮了。棉花开花总是很有层次地自下而上渐次地开,刚开的棉花只是一朵两朵,而且开在棉花的下部,然后才依次向上开。莫言有一篇叫《白棉花》的小说,小说中有一首“摘棉歌”:“八月里来八月八,姐妹们坡上摘棉花,眼前一片白花花,左右开弓抓、抓、抓……”那情形一定是很美的,但老孙摘棉花已不可能左右开弓,他要用两只手一同去对付一朵棉花,一只手托着花荚一只手摘,但棉花不太听话,它的丝绒常常黏附在老孙皴裂的老手上。因此,他的摘棉花速度就快不了。老孙只能用延长时间来补偿。“中潮花”的时候,棉花多了来不及摘,早上的棉花上又带有浓浓的露水,必须等到八九点才能下地采摘,老孙只能向夜间延伸。
这些天的老孙,每天的午饭常常是面条。老孙说:“面条方便,中午从地里回到家,面条一下,三口两口一扒就行了。夜晚的棉田很有诗意的。”月亮底下的棉花很醒目,老孙就着月光一朵一朵地抓着,直到很晚了,疲惫的老孙才在棉包上坐下来歇一口气,惬意地看着这月色中的黑白棉田,倾听露雨浸润棉花的声音……老孙在心里盘算着今年的棉花能够收多少,能够卖多少钱,能给孙子拿出多少,他的孙子正读大学呢。女儿女婿在外打工并不指望他的钱,但他一定要给,他觉得能多给孩子一点,对他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
有些年份,在棉花“中潮花”期偏偏遇上连绵阴雨,眼睁睁看棉桃烂落在地里。一个阴雨天,我走进老孙家,听他正对着一地烂棉桃自言自语,我问他一个人说什么呢,他给我念一段顺口溜:“棉花、棉花,我待你不差,为你忙了一春一秋又一夏,到头来,你带给我一堆烂桃和僵瓣花……”他的顺口溜让我心酸,我趁机上前劝他来年不要再种了,这活儿太苦太累。老孙笑笑说:“大侄子啊,你让我不种棉花做什么呀,别的我什么也不会呢!”
于是,老孙第二年继续他的种棉事业。
不久前,老孙终于跟我道出他坚持种棉花的秘密:他的一生从来没有离开过棉花。小时候是跟着父亲母亲种,后来是陪着老伴种,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但他对棉花有了一种依赖,看到棉花就好像又看到一个个故人,看不到棉花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无依无靠……
老孙对棉花的态度,让我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多余。老孙爱棉花,有一种感激的成分在里面。在他心里,棉花是美丽的,是温馨的,棉田的背景是多彩的,棉花不仅仅带给他收益,更主要的是棉花成了他的一个精神支撑。
我在心里默默地为老孙祈祷,祝他的生活永远有棉花相伴,永远有棉花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