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9
八月的皂荚
小姨妈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那个弯着腰使劲推着自行车上坡的男人,将是,不,已经是我的小姨夫了。据大人们说,他们已经在公社登了记,现在要去车站,到很远的地方旅行结婚。
我和表弟紧跟在自行车后。这是老风俗,出嫁这一天,娘家要有两个晚辈扶轿子,没有轿子可扶,我和表弟自然也就只能象征性地跟着走。按照外婆提前的安排,上到坡顶,我和表弟就可以回家了。过了这道坡就是另外的村子。八月,硕大的皂荚树上,长长的皂荚果还露着绿色,小姨妈的红棉袄先还在这样一片绿色之下有些抢眼,接着一溜烟儿消失在远处了。
我开始蹲在皂荚树下哭。那天,对于大家是一个十分喜庆的日子,因为奔三的小姨妈总算有了自己的归宿,这曾经是一家人的大心事。喜庆气氛里,没有谁留意或者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情绪,其实,我之所以哭,也仅仅是因为央求了小姨妈很多天,她都不肯答应带我一起去。在红棉袄消失之前,我始终抱有侥幸,认为她会跟往常一样,只是假惺惺地装出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一转眼儿就会欢天喜地满足我的各种非分要求。可是,这一次她却动了真格,我坚信一切都是那个“笑面虎”的男人在使坏。
小姨父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人。经过媒妁之言,这个有点轻微口吃、看起来很魁梧的男人认识了小姨妈,之后便频繁出现在外婆家,伴随他出现的还有擦得锃光瓦亮的“大金鹿”自行车,据说他哥哥在更北方城市的一家自行车厂里工作。
开始,小姨妈对这个男人并没有好印象,每次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是,小姨父不灰心,除了大包小包不停带来那个年代很稀缺的东西(白糖、糕点)之外,还很勤快,进了家门,不是帮小舅舅做事情,就是帮外婆做家务,很快讨得大人们欢喜;小姨妈也就剩下偶尔在我和表弟这两个半大的孩子面前发发呆、使使性子了,我们背地里喊这个男人“笑面虎”;可是不久,在各种锡纸、塑料纸包装的花花绿绿糖果诱惑下,我和表弟也沦陷了。小姨妈只好在皆大欢喜中,半是情愿半是不情愿地出嫁了。
小姨父一直很疼爱小姨妈,当初小姨父隐瞒了真实年龄,整整年长了小姨妈六岁,这成了他落在小姨妈手里一辈子的把柄,每每姨妈算旧账一般掀出来说道,姨父总是一脸讪笑。生活困难时,姨妈说,一支烟几分钱,几口气就烧没了,姨父就把烟戒了;姨妈说,人情来往该有,可有事没事出去混吃,就要有事没事还人家,糟蹋日子,姨父就很少出门了。在大男子主义盛行的北方,姨父算是异数。
小姨妈和小姨父很能干。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承包了20亩苹果园,很快成了富裕户。富裕往往招来妒忌,果园里接二连三发生果实丢失、树木被砍,偌大的果园,两个人根本无法看护。
那时,我的两个弟弟正痴迷于养狗,有一条退役军犬的后代“维加”和一条德国黑盖儿“虎子”。姨妈带走“维加”时,小弟弟有一万个不情愿,姨妈只好哄他,每年送两筐最好的苹果作为报酬。
“维加”走时,弟弟们给它梳理了毛发、称了体重,38公斤。
走马上任的“维加”很尽责。姨妈的果园旁是一个水库,结冰之前,村里男人都在那里洗澡,之后顺手摘几个果子吃也在情理之中,姨妈、姨父从不介意,但是“维加”不会通融。一天,姨夫跟着脸色蜡黄、慌慌张张的报信人,一路狂奔来到果园,差点气笑了,一个赤膊的壮年男人,正与“维加”僵持着,细花的短裤已经褴褛,半挂在大腿上,他试探着往前走一步,“维加”便毫不犹豫把他拖回原地……
“维加”很机灵,很省心。姨妈说,没有什么情况,“维加”很安静,绝少现身,它在20亩果园里很得意。偶尔,弟弟们去看它,它便追着弟弟们从一行行果树下疯跑。它两个蹄子搭在弟弟肩上,恰好和弟弟一般高。
后来,姨妈、姨父不再承包果园,“维加”也老了,姨妈不肯归还“维加”,它成了姨妈家里的一员,但是它始终认识我们。上学、嫁为人妇的我一直飘在异地,一年半载回家一次,常大着胆子试探,只从门缝里伸进手指,它绝不狂吠,低低地呜鸣、舔舐,痒痒的、暖暖的。
十九岁的“维加”离家出走了。它的牙齿已经全部掉光,每天只好给它做特制火腿粥。姨妈说,留在家里的最后几天里,它一改以往老态的倦怠,不停刨门,家里人只好用麻绳拴了它。不想它还是生生地咬断了绳子,走了。
“维加”的出走,成了家里的大事,弟弟们和舅舅家表弟、姨妈家表弟骑着摩托车,整整找了一天,无果。
姨妈后悔不已,她说,那天她不该鬼使神差地想起去摘皂荚,才八月呢,皂荚都是青的。
小姨妈喜欢皂荚,她说皂荚的味道可以长进头发里,不像洗发水的香气只是浮在表面,没经过几阵小风就无影无踪了,所以每年她都会回到外婆的小村,站在坡顶看一阵子,偶尔遇到熟人说上三五句话,然后摘一些皂荚带回家,即使外婆早已随舅舅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