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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瓜

精选美文2022-02-14 09:47:50

丝瓜经常出现在大师的国画里,几乎所有有点田园情趣的画家,都喜欢将充满线条美的丝瓜作为他散淡晚年生活的涉笔对象之一。我看过梁书老先生的梅花和竹子图,笔力雄健,多被悬挂于华堂之上,以示家风。但我更喜欢他随意挥洒出的几根丝瓜、辣椒、茄子、豆角,还有一只母鸡带着一窝小鸡的那些画作,简淡自然。

丝瓜大概很难占据一个农家的显要地位,它生来就是一个配角。不过,它天生是一个营造田园色彩的高手。围墙上、庭院里它不顾一切地寻找可以托身之处,然后肆无忌惮地占据、覆盖,宣布这是它的领地。

瓜棚豆架,这是一种极富闲情逸致的语境。在我所见过的农家小院里,棚上爬得最多的是丝瓜,其次是葫芦,有时候是南瓜;架上缠得最多的是刀豆,其次是豌豆,有时是四季豆。所以,丝瓜跟刀豆,就像两首长长的田园诗,苗稼拉得老长老长,蔓子绕呀绕的,一根根垂挂于头顶的丝瓜刀豆,让人不忍摘去,就这样留着,看它从青到黄,把几季的浓荫锁在院子里。做事累了,收工后就在这丝瓜棚下摆方矮桌,泡一壶浓茶,慢慢地呷着,叹一声物候催人,农事繁杂。阳光或者月光,从叶片上密密的虫眼里筛下来,落在脸上、身上、矮桌上、茶具上。实在不想倒腾了,就顺手从架上摘下三两根丝瓜,再从鸡窝里摸出几枚刚下的蛋,打个盹的工夫,一盘青嫩爽口的丝瓜炒蛋端上桌来,就着一碟姜丝荞头辣椒酱和一碟桔皮烧酒霉豆腐,农忙时的早饭,尽管有些潦草,却也情味盎然。

立秋后就大不一样了,一些树的叶子簌簌而落,名伶卸妆一般,丝瓜却还有开不完的花,五瓣合围,金黄耀眼,一枚铜钱那么大,傍晚的斜阳里看它还是打着包的骨朵,第二日起来一看,它们就开了,几只蜜蜂贴着花蕊在作低空盘旋。丝瓜的花不厌其烦地开,不知疲倦地谢。到了这个时候,随着一茬又一茬的瓜被摘去,花儿也开得有些精力不济了,朵幅明显地小了,色泽也不那么艳了,瓣与瓣之间有些松垮了。又有几根丝瓜从朵下钻出了它们幼嫩的身子,它们的身子里面装着一面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催着它们赶最后几趟渡。等哪天霜一降,它们就只能留在时间的对岸,想过也过不来。

岳母家的院里子种了一蓬丝瓜。刚种下时,由于是新土,肥力不厚,长得病恹恹的样子,我们每隔一段时日去看看岳父岳母,顺便看看这株总让我惦念的丝瓜。每去一次,它都长长了一截,长着长着,就忘了自己。后来再见到它时,已是墨绿色的一大蓬,围着几根竹杈子天天向上,茎须里有一种高不可攀的磊落。岳母说,丝瓜不喜肥力,是属于给它点阳光就灿烂的植物,不害病,不瞎掰,比家里的鸡鸭鹅还好养。我说,你咋不搭个棚架让它长呢?“你可不能太放纵它,给个架子,它指不定哪天爬到别人家屋顶上去,支几根竹杈子就够了,让它在上面做窝、下蛋,省得花心思去寻来找去。”岳母边说边从瓜蓬里掀出几根丝瓜来,让我们带回去,还有几挂豆角和一捧红辣椒。她又指着这根又粗又长的老丝瓜说,这是我给你们留着做洗碗布用的。望着这正在泛黄的老丝瓜,我突然感动了,这不服老的老东西,老得实在没法老下去的时候,还将一把老骨头,给了出去。

我每次回家,都在建设路口下车,脚一落地,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有游子回归之感。这是一条待开发的路,两旁的基土都是用翻斗车一车车装过来的,没过一两年,新土上就长满了植物。一些闲不住的人就把它开垦了出来种菜。东一畦,西一块,布丁一样打在路两边。别的菜都安分守纪地长在自己的方阵里,只有桀骜不驯的丝瓜,野孩子似的到处乱窜,一下没看住,就往马路中间窜,被过往的车轮碾得汁液四流。

受了伤的丝瓜藤被好心人撩回到路边让它独自舔舐伤口,没几日,它又活蹦乱跳的样子,继续开花结果。

这次回家,我担心的事儿终于来了,建设路两边被推土机全部推平,打桩机把一根根柱子扎进土里,原来的菜地荡然无存,土层里零星地露着几片菜叶和几截丝瓜的断茎,看着叫人心疼。站在窗前看这条路,原来可以一眼望到尽头,路两边是稻田,是菜地,每年还可以看到牛在耕田,人在收割。现在从田里长出来的全是楼房。我的正对面是一家新开的酒楼,距离不过二十米,天天酒香氤氲,食客盈门,玻璃幕墙反射的光,亮得晃眼。忽然,一丛绿影从防盗网上探下身来,贴着窗玻璃,往房里窥视。这时,我才想起妻子在房顶种的那株丝瓜来。

虫鸣醒耳,一阵风吹来,我下意识抱紧了身子,床上的薄被,到了深夜就会觉得有些凉意。“秋凉如水,珍重加衣”,这该是窗台上的丝瓜写给远方的书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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