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凝香
面对城市化、模式化规划的锋刃,静默的乡村显得老迈,成了只缚足待屠的老羊,关于它的梦也因其支离破碎而变得淡远、不可捉摸,而楼梯下躺着一袋山芋,憨沉沉的,一个个形状恣肆得如无人整修的坡坎,况皮表的黄泥壳还在,作为礼物的一部分,仿佛大姐带来的是一组乡村标本,又像是跨越了许多世纪后出土的文物。山芋作为物种没有濒危,缘于老少咸宜,能投官民口齿之好,它也将长久地幸存,而不必管顾成就其功业的乡村变迁到何种面目。
曾拼力逃离、渴盼现代化的乡村,成为众多游子的梦池由来已久。那些梦轻盈似绡绫,系在雨后田野的彩虹上,系在放牛郎的牧歌上,系在刺槐树下的草顶房子上,系在有飞鸟相伴的袅袅炊烟上,系在饥肠辘辘后刨出的山芋上……在城市拥堵的梦想被现实删汰、漂白后,独有它们在夜风里艳丽地招摇,而如今,只有山芋苟延残喘地为之托举。
不仅是人,纵是一草一木,坚强地存活,也许都是为了完满各自不为外界所知的梦。山芋本不是稀罕物,初出土窠甚至带着泥腥味,我从村舍迈出脚没多少年,关于它的记忆会很快切回,又漫漶得悠远,与故乡的人、景物融为一片。于是,山芋就是农人,农人就是山芋,彼此的外貌和品性太像了,不事雕饰,也从没想着去雕饰。那么,山芋怎么会没有梦呢?它的梦简单得只有两个字,香和甜,一夏一秋,岁月往深处走,梦也渐渐成熟。冬临,披覆在垄上的紫色藤叶一窝窝黄起来,起获的时令在催逼,它不能呆在沥水的土岗上了,那朴拙的梦,最终惊碎于四野鸟声凋零,惊碎于寒霜初凝,惊碎于犁铧和锄头的耕掘。
栽种的亩数多,那年月我家收的山芋能堆满半间屋,与扎条里的稻子分庭抗礼。散养的鸡乘人不在,从门缝里挤进来,扑腾翅膀飞到扎条顶上吃饱嗉子,然后偷偷溜出,确定安然无恙后,“歌单-歌单歌单”叫着,在同伴中炫示自己的机敏和饱足。平时只喂半饱、在村子里游荡打野的猪并不笨,信息告诉它粮仓无人值守,它怎能错失良机呢?不过它只对山芋感兴趣,轻试几下,才果断地拱开门,直奔芋堆。可惜它咕吱咕吱嚼得正欢的时候,就会被在隔壁做作业或忙家务的我察觉,接着在我的呵斥声和跺脚驱撵的动作里落荒而逃。猪只配吃山芋皮或小个的山芋,大个的人吃、熬糖稀或做种。
入了冬,米、面不够吃,总是山芋顶上,晚上是山芋块煮粥,又面又甜的山芋与米粒花、米汤咕噜下肚,几碗下来,肚子一时胀鼓鼓的,可过一会儿饿的感觉渐渐显露。鸡啼了三遍,外面还黑洞洞的,大姐或二姐掌灯起来,煮一小锅粥,洗一篮子山芋倒进大锅里烀。等米汤稠了,山芋烂了,锅台上水雾在窗户泄入的晨光里缭绕,我也该起床上学了。早饭是米汤泡锅巴,外加两个山芋蛋儿。山芋是走路时拿在手上吃的,既节约时间,又能焐手,小黑狗跟在后面一路收拾山芋皮,我吃完了一挥手,它就折返了。
表皮下,是苹果一般细嫩水滋的肉,所以山芋怕冻,越冬要窖藏。窖藏也难免霉烂的风险,就切成片,扔到屋瓦上,待晒干了收进口袋,来年四五月间充杂粮。
山芋肉大概有白、红、黄、紫四色,到天冷收了浆才甜,藕、白菜和萝卜也是,资料上说是淀粉在低温下水解变成了糖的缘故。须是蒸,或是投进火膛里烧,架在柴禾上烤,山芋的香味才会一丝丝游出来,沁进肺叶,然后是一心的甜,一边是身上棉衣单薄破旧的我不得不与老人一样坐在阳光里取暖补钙。资料上还说,山芋是甜点中的头号抗癌义士,而我父亲为买山芋干扒过火车,为了省几碗米饭养育儿女,一天吃两顿山芋粥,却在英年患贲门癌,蜷缩在芋堆边吐出了人生的最后一口气。这就由不得我把逃离山芋之绊作为告别农门和苦难的标志。城市宴席上,山芋与玉米、南瓜、花生、菱角一道陈列于精美的食盘,等待中和食客肠胃里的荤腥而接受遴选,而我很少去触碰它。当寒风劲扫,小巷里飘出烤山芋香的时候,我随即就能捕捉到那熟悉的、具有山芋皮色的农人身影。他们的群体更像乡村土地上的逃亡者,尾随山芋一起进城,做起新的梦,却不免蹩脚而失色:年底讨薪,被城管驱赶谩骂,被交通规则碾轧致死……
随同残羹剩饭一同倒入泔水桶,山芋在冷风里凝聚、逸出的香和甜,已失却了驱寒饱腹的诱惑力,而我们失却了丝丝苦涩中能品出香和甜的原始乡村,我不知是大幸,或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