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05
玉色核桃花
我那时甚至不知道,那些在风里滴溜溜的“核桃絮絮”,竟是核桃花。那也算花?开玩笑!没瓣、没蕊、没萼,一朵花该有的美,它统统都没!它就是那么绿色的一穗一穗又一穗,像翡翠流苏?这流苏也太粗犷了吧。
那时春天,我总被一种甜甜的寂寞困住:核桃絮絮,粗重地掉落在三月的夕阳里,扑踏扑踏,溅起回声;嫩蝴蝶,侧着单边儿翅膀飞过凉荫;七星瓢虫,嗡嗡划破空气,欲追随,看看却无踪迹;恐龙样的小蜥蜴,突突突爬过,又傻傻停下,像是爬过一亿年的萌萌过客。
时光那么慢,我在世上已过了一千年,一万年,其实只是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核桃树上,流苏轻摇。核桃花掉完,核桃叶便张开大巴掌,风来,像老友扣一掌。再没有比这叶子豪爽的了。大多的树叶子,如小鸟羽毛,风一过,就要飞起来。核桃叶,粗手粗脚,是一翻一翻,像风在乱翻书,浓而幽凉。
小核桃子,拱出来,一脸的毛毛。它们藏在叶子后面,偷偷张望,一边望,一边长。在对世界的张望中长大,很幸福吧!它们不做声儿。长到半大了,还顶着一层绿绒毛,憨态可掬;甚至到老,毛也不褪,老顽童啊,裹着一身厚青皮!
它是一种人,长到老,也不会被世故人情的酱色染上一点。黄永玉,朱建新,汪曾祺,就是他们那样的;童心不褪,有蛮意,有趣,有味儿,活得很带劲。
这些书生!做事,为人,为文,写字,画画儿,好像都跟核桃没有一点关系;其实,他们是暗通的,灵魂里有幽幽的香。
这世上的每种树木,纹理里都居住着一种香。臭椿,香,不过有点浓,哄哄的暖,像四月越来越暖的阳光;香椿的香,悠远、恒久、芳烈,香人齿颊,是一首好诗的韵致;枣木的香,有青枣子淡淡的涩甜;老槐树的味道,让人眉头一皱,有槐花蕊薄薄的微苦。
核桃树,是通体都香。叶子的香,羞涩清苦;果仁儿的香,秾丽繁密;木头揭开,是一种委婉的、细细的木香,有女词人婉约词的委婉;核桃花没有平常花香的浮,它沉沉的,幽幽的,捧起来闻,心间会多一份牢靠,像父母长辈质朴的祝福:好好的,都要好好的。
是啊,都要好好的。山野里,那十几棵属于我家的核桃树,曾供养着我们姊妹完成学业,那时算一份不菲的收入。如今,它们还长在山地边角上,吹风沐雨,秋来,结一树霸蛮的青核桃。成熟的核桃,被我们举着木杆敲上去,在叶子间,闪一闪着凉意的微光,疾疾坠下。它们打着叶子,厉声做着告别,沉而稳,一头撞地。
褪掉核桃青皮,敲开果壳,你看到果壳的构造和果仁的形体,配合得如此完美:一进一退,一凸一凹,一充一盈;它在教我们,在这个辽阔而又逼仄的空间,要智慧地栖身:有才华,也要低调;暂时的蜷缩,算不得委屈。在枝头,就时时瞭望天空和流云;在地面,就安安静静,等待时机。即便是犹在红尘,还在六道,也应微笑着,一声不吭。
秋末,核桃叶子哗啦啦飘落,鼓足了劲儿,要把全世界的树叶都摇落到我们村儿;寒风呼啸的冬天,核桃树洁白光滑的枝干,在月下乱舞,惊心动魄地撞击。
世事如棋局,充满变化,核桃树却亘古不变地立回到春天里。
老家临城,如今是核桃之乡。小县城,20万人,每人合一亩多核桃树。我的父亲也在山地里种了三四亩。上水,施肥,修剪打掐,都很简单,用的劳力和工夫有限。在艰辛劳作的生涯里,我父亲领悟到核桃的省工和便利,毫不犹豫地将土地腾出几块给它们。
父亲大面积种核桃,也是绿岭公司的带动。苗儿,是他们的苗儿,技术,是他们教的技术。核桃树苗有好几种:香玲,绿早,元丰,原香,鲁光……连起来,像旧时乡间大户人家的母亲,在早晨喊一群性格不一、形貌不一的儿女起床;乡气,也喜气。
农历3月中旬,故乡20万亩核桃林迎来盛放。满山遍野树摇轻风;核桃花,静静垂穗。春风荡漾,暗香浮动,隐隐是绿色的风云之气。
昨天我去了绿岭,万亩核桃林里,小树挺拔,老树古媚,济济一堂的树们,横生竖长,伸胳膊踢腿儿。那种生长的力量,真是让人深感妥帖而充满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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