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

木槿是乡下的花儿，和童年有关，童年时的月亮大而昏黄，像陈年往事的底色，让人怔怔，木槿是月亮底下的陈年往事，一树一树朦胧的花红，开在旧光阴里。

光阴如蝴蝶一样静止在花枝上，红艳的凤仙，洁白的玉簪，浅紫的大熟仙儿，粉红的木槿次第缭乱，迷人眼目。

季节是上帝手中五彩的丝线，木槿则是春天夏天和秋天倾情织出的云锦，是露水蘸着月光的颜料随意涂抹的画作，是设色明净，浓淡相宜，笔墨酣畅的小品。

大姑家的篱笆里有两株木槿，从暮春到深秋，不知疲倦地招展着红扑扑的花朵，仿佛从未落下来，村南的水塘边也长着稀稀落落的几株，乡下的孩子会在晌午最热时分悄无声息地爬上老葡萄树偷葡萄，却没见有人偷花或夸它好看，我一度为了这花觉得委屈。

木槿伴着如雨的蝉鸣盛开，此起彼伏，远看如同粉色皱纸做成的假花，但比假花柔嫩鲜洁，晚霞夕照时分，花瓣上仿佛涂了一层淡淡的紫金粉，风来摇晃，微光闪烁，美得神圣。我仰望花枝，心生羡慕，做一朵花多好，去留无意，逍遥自在，与人相比，它显得纯洁。木槿每天穿着粉红浅紫的绸裙在风里起舞，小鸟为它啾鸣梳妆，太阳和月亮都是它的灯光师，露水是她的钻石发簪，它站在清晨的第一缕霞光里琳琅锦绣，珠翠满头。

大姑说木槿花可以炒茄子吃，可我觉得不忍，在乡下，只有俗气的南瓜花理所当然被做成食物果腹。

小时候偷偷采过一朵木槿，戴在头上，悄悄地走到池塘边照镜子，波光瞬间凌乱了倒影，它无声黑白，眉眼不清，我就随手扔了，看它打转漂远。后来读到“花落水流红，闲情万种”的句子，想起水波轻抚木槿的粉面，如同对美的温柔试探。

格调最为清雅的木槿出自王维：“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惊心掠骨的清美。山中朝槿得了日月风露的灵逸之气，赏花的人闲淡静谧，仿佛得道成了仙。

最接地气的木槿不在山上。凉风木槿篱，木槿花篱文人气质浓郁，至少也应是某位隐士的创意，大巧不工，浑然天成，亲切美好的乡村风景莫过于此。

木槿隐居乡下多时，好比未嫁的西施，虽布衣素食亦无法掩藏和减损它的美。

木槿花西见残月，木槿和月光一起出场，在夜静时分，清婉迷离，如同西施和范蠡宿命的相遇。

西施初遇范蠡时，想必苎萝村里也该开着很多木槿花，京剧《西施》里有一段唱词：“想当年苎萝村春风吹遍，每日里浣纱何等清闲，偶遇那范大夫溪边相见……”木槿初放的溪边，她见了他，各种悲欣交集。梅派青衣史依弘一亮相就满场喝彩，娇矜清贵的范儿，一声声地惆怅，西施的人生都是虚拟的奢华，假意承欢，密谋试探，就数和范大夫的初遇最真最美。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是诗经里的句子，舜即是木槿。相必范大夫也是这么想的，初遇的刹那，她像木槿花一样美丽，他忍不住深深赞叹。英雄美人千载一逢，情真意切，本该是喜剧，命运却在起承转合中设下了陷阱，“他劝我家国事以报仇为先，因此上到吴宫承欢侍宴”，在国恨家仇面前，爱情算什么，美如舜英也只是神坛上的祭品，总要有人牺牲。蒋勋说：花朵的美是一种计谋，用来招蜂引蝶，其背后是延续生命的旺盛愿望。西施的美只用来迷惑吴王，其背后是越王的欲望，她的美是一个十足的阴谋。

木槿的村姑身份是假，她化作倾国倾城的间谍，千年之后，她变作韩国的国花。

它又叫无穷花，朝开夕落却花开不止，“暮落不悲容艳好，旭日依旧无穷花”，充满内敛和生生不息的力量，它瞬息万变，忽而朴素，忽而华美，千年之前它开在浣纱的溪边，开在诗经里，就具足了强烈的气场。

太美的事物通常带有危险的气息，当美和色成为一个艳丽的辞藻时，堕落和毁灭的力量比什么力量都要大，因此，为之迷惑，满盘皆输的，又哪里是吴王一个。

审美这个词值得琢磨，审美是一种能力和眼光，有些美是真和善，有些美是阴谋，木槿美成阴谋却是那样无辜。